风雪赊春(119)

2025-11-02 评论

  谢泓衣森然道:“你还有话说?”

  单烽从满地烟尘中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来:“日母,甚好,改日再拜。”

  ——砰!

  事已至此,等谢泓衣发够了脾气再醒,大不了被摔打出犼体来。

  单烽了却心愿,当即双目一闭,任由自己栽进乱影中。

 

 

第69章 一隙火中春

  谢泓衣也没有鞭尸的兴致,很快就收了功法,回到府中。

  日母鼎带来的灼伤,对他而言,实在恶心透顶。

  虽然隔了一层影子,本体不至于受伤,可他神魂中的刺痛感依旧一阵密过一阵,沸雨似的浇在身上,烧成一片,却怎么也扯不下来。

  他精力不济,头也疼得厉害,便曲肘抵在案上,伸手揉按起来。

  人已身在寝殿里了。面前恰到好处地供上了安神的香果,凉意幽幽。一只冰玉枕被垫到他肘下。

  楚鸾回号了脉,难得眉头微皱,道:“城主如今的体质,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你身上虽没什么大碍,可气血翻涌,和瘟母血相冲,又要难受一阵。”

  谢泓衣道:“我无事。”

  “千叮咛万嘱咐,最怕不当心,”楚鸾回无奈道,“城主匆匆往返,单兄怎么样了?”

  谢泓衣道:“……埋了。”

  “埋了?”

  楚鸾回双目睁圆了,目光在谢泓衣面上一触。

  只见那素白颊边竟残留着一抹红痕,像被什么东西粗暴地厮磨过。黑发亦散乱了几钩,和谢泓衣严整装束格格不入,他立时了悟:“看来单兄是没什么大碍……”

  谢泓衣按揉额角的手指一顿。

  “还是头疼?”楚鸾回道,正要伸手触及他鬓发,却被一个抬眼阻却了,“城主想要静心,楚某便先告退了。”

  谢泓衣颔首:“多谢。”

  楚鸾回临出殿门之际,又忽地回过头来,一本正经道:“忘了问城主,等我将单兄挖出来后,安置在何处?”

  谢泓衣冷冷地吐出几个字:“马厩里。”

  楚鸾回身影消失后,他也不强撑,慢慢倒在臂弯里。

  就这么稍一转侧,他肩颈处就像被火燎了似的,定睛一看,里衣不知何时挑起了一缕浮丝,竟把皮肤蹭红了一小片。

  更要命的是,当年青玉环留下的环痕,竟被磨破了。又是一阵难以启齿的刺痛。

  这也是熔影的后遗症之一。

  肉身被活活碾碎之后,就变得极其脆弱。平时有影子包裹着,不会受伤,他每次修行炼影术时,也十分小心,必会躲在寝殿里,留出一缕心神照应。

  刚才情急之下,没顾上其他,这会儿他看见身上擦伤,不免烦躁郁闷。

  呆病也会传染么?

  他从什么时候起,也沾上单烽那样无畏而莽撞的习气了?

  他一心烦,影子也跟着到处乱窜,晃到窗上,箭也似的疾射出去,不知扫翻了东西,外头一片兵荒马乱。

  阊阖扬声道:“殿下,出了什么事?”

  “无妨。吩咐下去,避开寝殿,不许任何人靠近。”谢泓衣隔了片刻,又道,“单烽呢?”

  阊阖一怔道:“刚刚就埋在马草堆里了,楚药师会去看顾,要提前挖出来么?”

  谢泓衣一顿,方才冷冷道:“不用,随他去。”

  单烽醒来时,天色已昏黑。

  在谢泓衣颊边的一吻,似乎涤尽了他神魂中的创痛,如今小睡一觉,更是神采奕奕。

  当然,他也预备好了睁眼时将要面临的险境,比如乱刀加身——

  但他只听见了一串低沉的马嘶。

  草料气息扑鼻而来,温柔乡变作了畜生窝,如何不令人恼火?

  一张马嘴顶撞过来,努着牙齿,这蠢笨玩意儿,发出扑扑的响鼻声,要把他掀翻过去。

  单烽双目一睁,正要发作,却发觉自己竟横卧在马槽上,盖了一身的马草,受群马怒目而视,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是我挡了你们的道了?吃呗。”

  他抓了一把马草,就近捅进了马嘴了,这才长腿一迈,翻身落在地上,把草屑拍干净了,心道这谁他大爷的干的缺德事?

  楚鸾回以布帕擦拭着双手,笑吟吟从马厩中探出脸来。

  “体修果然体格不凡,单兄身上骨头不疼了?”

  单烽一皱眉,果见身上半赤着,被拍了数帖膏药,只是方才心神爽快,浑然不觉。

  “不碍事,是你埋的我?”单烽道,“难不成这马草也是药?”

  楚鸾回道:“是城主择的地方。”

  “那无事了,”单烽一顿,又问,“他解气了?”

  他也不等楚鸾回答话,唇角已微微一翘:“他竟没让我睡马肚子底下。”

  楚鸾回迟疑道:“……是不周不让睡。”

  他没来得及和单烽说上几句话。

  不周正在马厩中极其痛苦地辗转,甚至到了以头撞地的地步,连带着整座马厩都震荡起来。

  楚鸾回脸色一变,跌足道:“怎么又挣开了?我刚施的针。”

  他目光扫到单烽身上,顿时振奋:“单兄,搭把手,压住他!”

  不必他多说,单烽已翻身入马厩中,单膝压向不周背后。

  他的动作迟疑了一瞬,那片后背实在触目惊心。

  楚鸾回已经剪除了数枚铁环,可断茬都烂锈进了肉里,鼓凸成半透明的肉瘤,受银针催发,内里的脓血如活蛇般游动着,令人一看便觉牙齿发酸。

  那是酷刑所残留的痕迹。

  单烽自己就深受赤弩锁之苦,自然知道不周所受的是何等毒辣的折磨,面对这阴沉的哑巴,再无半点戏谑心思。

  有了他的助力,楚鸾回终于得以单膝跪在不周身侧,钳开肉瘤,剪断铁环,从血肉里生生拔出残铁。

  不周浑身剧颤,并不叫唤。

  单烽这才意识到他也是个年轻人,只是被痛苦和毒恨摧残得面目全非,头上鬓角已生出了白发,倒是身畔的马儿将前腿一屈,以温热的肚腹拱卫着他。

  这也不知怎么刺激到了不周,令他猛地弓起脊背,数道细小而扭曲的风柱拔地而起,逼得身周的马儿皆畏怖地后退。

  单烽心道,睡在马厩里,却还怕马?

  马儿退开了,不周喉咙里还在嗬嗬作响,拼尽力气,从垫草底下抓住一本薄册,攥住了,那冷汗滚滚的脸孔方才慢慢平静下来。

  铁环终于卸尽。

  只是不周的脊骨早已变形,哪怕倒伏在地,依旧是一座扭曲的拱桥。

  楚鸾回不愿再惊扰他,上完药后,二人自马厩而出。

  单烽问:“倒没看出来,他也是风灵根?怪不得谢泓衣会收留。只是怎么落到了这种地步?”

  楚鸾回道:“是雪牧童。”

  单烽道:“要是雪牧童出手,他如今投胎无门。”

  “听说是雪牧童身边的伥鬼所为,驯人为马,借以讨好。”楚鸾回叹气道,“雪牧童素来行踪诡秘,单兄难道和他打过交道?”

  单烽道:“没见过,只知道不好对付。”

  他眼前浮现出刚刚所见的一幕幕,心中涌过一连串冰冷的暗流。

  不周的右手指节比常人粗大,一道硬茧横贯掌缘,是常年勒马挽缰留下的痕迹。

  还有怀中那一本《九皋风骥图录》。

  他曾是个相马师。

  一日脊梁横断,再无驰骋之时。

  单烽道:“谢泓衣身边都是这样的人么?”

  楚鸾回道:“单道友不知道国破家亡的滋味吧?天地悲哭,莫能幸免。为人所俘,当牛做马,不过是诸般侮辱中的一种罢了。”

  单烽也不说话,说不出的烦躁,火星子似的闷在心窝里,毕毕剥剥地暴跳,一阵烫一阵麻一阵黑,却始终寻不到出口。

  “他呢?”单烽道,“日日听的也是这个?”

  楚鸾回道:“城主更不能忘。”

  单烽沉默一瞬,道:“我又想去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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