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从土里拨出一条蚯蚓,瞪着眼睛:“怎么只有一个?我的佳偶……你们谁偷了我的佳偶?”
薛云道:“哪来的失心疯?”
那疯子嘶吼道:“就是你偷了我的佳偶,害得娘子发怒,我杀了你!还有你……你!是不是你偷的!”
他瞪着谁,就抓着蚯蚓冲谁扑过去,摔人一脸泥点子。
单烽闪身避开:“偷你什么了?”
“我的阿蚓……它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镜刀出鞘,刀光划过疯子两指之间,把那蚯蚓竖着切成了两半。
单烽道:“一对。”
半截蚯蚓在众目睽睽下掉进了泥地里。疯子胸口起伏,一把将蚯蚓捡起来,往怀里一揣,纵声狂笑起来:“佳偶……有了,有了!我能行礼了!”
一眨眼功夫,他便奔进了酒楼后的阴影里。
这一场变故令两个年轻修士目瞪口呆。单烽却毫无欺凌疯子的自觉,脸色沉了下去。
“我明白了。回头。”他道,“看灯笼照不到的地方。”
呼呼——
风声穿街过巷。
街巷两畔,还有些似树非树的黑影,在风中如女子般婆娑弄影,垂下无数猩红的丝绦。
一道极其尖细的嗓音忽而钻入耳廓,透出古怪的喜气。
“阳往阴来,天喜红鸾。吉时到,魍京娘子正梳妆——”
难以听声辨位,这一缕声音游荡在整座影游城中,伺机钻进每个人耳中。
霎时间,树影之下,人影攒动。
酒楼固然热闹,可有更多的人,却惶惶不安地躲在树影底下,是明暗分明的两个世界。
谁说来的都是客人?
云明翘首道:“吉时到了?这些人都在路边观礼么?”
单烽道:“不像。”
树下人别说是庆贺了,就连呼吸声都掐低了,生怕惊动什么。
有个颤抖的声音道:“谢城主今日出去雪猎,不知回来了么?可别耽误了时辰……”
“耽误”二字一出,树影下更像是凝固了,唯有猩红丝绦如浪潮般涌动着。
半晌,才有人道:“闭嘴!得盼着谢城主来得越早越好。”
单烽更觉古怪。这盼的到底是新郎倌,还是救星?
魍京娘子……
自进城以来,小还神镜便不再有明显的感应了,钝痛如细微而急促的擂鼓声般,在他脊骨上节节震荡,渐渐与心跳声相融——
影子一直都在。没有离开过。
水中捞月……雾底看花……破局先入局,踏进去,抓住他!
临渊涉水时,单烽的气息反而猛然沉了下去,拜影子所赐,这些年磨砺良多,甚至有了雪野捕狼般的耐心。
他有足够强烈的直觉,这一桩诡异婚事的尽头,一定会有他想要的东西。
尖细嗓音又钻进了众人耳中。
“分钗合钿,形影重会,一愿娘子与郎君,今世和合,情同此镜。梳篦密密,鬓云扰扰,二愿娘子与郎君,永不离散,意如此梳——”
“梳头歌。”云明道,在单烽示意之后,压低声音接着讲了下去,“新娘子出阁前所唱的,求姻缘圆满的,娘子和郎君便如梳齿与头发一般,是永不离分的一对佳偶。”
佳偶。
又是这个词。城门告示上便贴着,疯子也口口声声都是。
这娘子和郎君,仿佛对彼此有着极为强烈的执念,要得到满城的祝福才行。
梳头歌在耳中盘旋不去,树影下一片躁动。
“给,双鲤鱼,花色阴阳和谐,做这次的佳偶足够了,赶紧去找吉物行礼!”
“雌雄蚂蚱?栓好了,也算一对,凑合着用吧。”
“这谁配的?鲤鱼和金鱼?还翻了白的,活腻了,上赶着触娘子的霉头?”
“应天喜闻录在谁手上?给我,再挨个仔细翻翻,到时候可千万别弄错了礼程!”
单烽目光一掠,在不远处的树影下望见了数道人影,说话的是个灰衣修士,在鬓边不伦不类地簪了朵一捻红,仿佛凡间媒妁。
人生地不熟,是该好好问一问路。
树影簌簌,簪花修士刚吩咐完,肩胛上就猛地一麻,被一只铁钳似的手牢牢抓住,拖进了另一片树荫底下。
“无心冒犯,”单烽道,“既入此城,身为宾客,总得拜会拜会此间主人。城主我已见过了,还想一睹魍京娘子芳容,有什么法子么?”
簪花修士满肚子恶言都涌到了嘴边,此刻却翻作了一句话:“上赶着找死!”
“这位娘子梳头费了许多工夫,想来乌发如织,是罕见的美人吧?”
簪花修士面色扭曲了一瞬,脱口道:“美人?你等她梳完头发疯时再叫,看她会不会赏你一幅全尸!”
发疯?
果然城中种种异兆,都出在这魍京娘子身上。
听这修士话里藏不住的惧意,这位娘子手段毒辣,似乎并不在谢城主之下,倒是一双蛇蝎般的璧人了。
单烽道:“可惜。“
“你还不死心?像你这样胆大包天的家伙,半年前也出过一个,拦了喜轿,妄图去掀娘子的喜帕,娘子就做主,将他的右眼,嫁到了左膝上。”
云明脱口道:“什么?!”
“不错,我同你一样,在一旁听见了,还以为是那婆娘说的癫话。只是,只是——”簪花修士的嘴唇亦发起抖来,“那人一头撞在了膝上。我们还以为他中了什么邪术,拼命拉扯开,才知道眼珠子已脱出了眶外,还向着膝盖钻挤,不死不休……嘴里还喊着,他的影子化了。”
单烽的瞳孔一缩。
“我们一撒手,他就又一头栽了回去,仿佛唯恐我们拆散,那脸孔就跟浆糊似的缠了满腿——你们如今到道旁去看,还能见着这一只屈膝跪拜的人俑。”
云明脸色发青,道:“单道友,事出有异,我们不知深浅,还是赶紧出城罢!”
“出城?”单烽道,“你没听清?半年前,什么样的婚事能持续整整半年?”
云明一怔,道:“这……难道中途出了变故,至今未能礼成?”
单烽道:“凡间婚俗,流传至今的可不多见了。簪花的朋友,却很熟悉。”
云明张口结舌,却听簪花修士怪笑一声,道:“不错,莫说是我,就连这城中的一草一木,也对迎亲的礼程烂熟于心哩。”
单烽一字一顿道:“周而复始?”
“哈哈,半年时间,成了十三次亲。起初只有两个脸上涂朱的傧相,到如今,竟已有了吹吹打打的两整列。”
薛云始终倚在树边上,玩他的素白丝绦,突然扑哧一笑:“迎亲十三次,洞房十三次,够热闹的了。”
单烽的面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额前的乱发,都化作刀戟森然的剪影,也冲不淡眼里的戾气。
那一道巍峨的城门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了。
红雾深处,唯有一停小轿,隐着近百道剪影,一眼望不到头。影子或弓身作抬轿状,或仰天如吹号,皆纹丝不动。
轿夫人人头戴红绸蝙蝠纹小帽,双颊猩红,咧嘴而笑,无处不吉利,无处不阴寒。再细看去,这些人竟彼此手足相连,像是由同一刀喜纸剪出的数联窗花。
“那是什么?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簪花修士奋力转动眼珠,急急反问道:“他们?你看见迎亲队了?”
话音刚落,影子便突兀地动了,那些相连的手足哗啦啦翻涌起来,锣鼓骤合,唢呐齐鸣。
鼓乐声极尽喧闹,却异常短促,根本难成曲调,反而像是鸟兽的嘶鸣。
鼓点每一顿挫,那些人影便耸动着,足尖连着脚踵,以一种近乎夸张的步幅,高高抬腿,轻轻点地,一步步挨近。
“吉时已到——请魍京娘子出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