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132)

2025-11-02 评论

  金多宝周身一震,向来白胖圆满如婴孩的脸孔,仿佛一瞬间衰老下去,沟壑横生。

  “荒唐事做得多了,回过头来,总有良心发痒的时候,可大错已铸成,只能想尽法子去弥补万一……”

  陶偶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大笑起来:“是么,弥补?你那么爱收弟子,连发齿尽脱、毫无根基的凡人都敢往座下塞,不论什么天缺天残,都拿天材地宝供养着,真是羡煞旁人啊。可你座下弟子却越来越少,如今只剩下了十八人,到底是弥补,还是恨不能物尽其用?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金多宝脸颊抽动了两下,却是痛快地认了:“原来你还记得。不错,我是拿他们试过阵!百年前,舫主给我演过一卦,说我作恶太多,正儿八经的道途是别指望了,哪天死了,还得做上百八十世的猪狗,哈哈,我会怕做猪狗?”

  他向自个儿肚皮拍了一巴掌,忽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后来确是乏了,也悟了。只是他们被我折腾得不浅,我便把他们搜罗到剑庐里,做我的弟子,富贵太平地过罢残生,每送走一个,我腕上的孽珠便少一颗,最后这十八子送尽,我也好赤条条无牵挂地做我的猪狗去。”

  “那你为什么还不去死!”陶偶忽而厉声道,猴爪一拍,金多宝腕上十七枚玛瑙珠同时化为齑粉,最后一颗透出凄厉的红光。

  金多宝面色大变,道:“你把他们……”

  陶偶道:“难得你离了羲和,我怎能不送他们一程?你口口声声要解怨,我偏要把他们困在炼魂珠里,把你当年试过的阵,让他们在识海里重历上千千万万遍,化成厉鬼也恨不能活活咬死你,来世你为猪狗,他为刀俎!别想解脱,你休想得一刻安宁!”

  它将一大把炼魂珠掷在地上,号哭声冲天而起,金多宝方寸大乱,伸手去抢,埋在炼魂珠中的少阳火种却在一瞬间迸发,在他掌心焚作了飞灰。金多宝抓了个空,呆怔在地,但那熟悉的气息却已让他明白,少阳剑庐一脉,自此便断绝了。

  他嘴唇蠕动,道:“他们都是你的师兄弟。”

  “我何曾有过师父?”陶偶阴冷道,“同病相怜,我送他们上路,好过你哪日再以他们试阵!”

  金多宝双目赤红,陶偶捕捉到他目光中的杀意,忽而嘴角一提,歪斜的五官齐齐耸动,透出深不见底的恶意来:“金多宝,你想杀我?来,最后一颗珠子了,你好解脱了。”

  金多宝如被抽去了背后的脊骨一般,猛地佝偻下去了,大手却牢牢掌着陶偶,以它为杖拄在地上。

  “这些年我是如何待你的,你一直是这么想的?”

  陶偶只是冷笑。

  金多宝疲惫道:“百年前,我入羲和时便立了誓,再不拿任何人试阵。”

  陶偶眉目耸动:“你放屁!”

  金多宝道:“我金少阳没心肝惯了,但有一个人,我是愧怍到如今的。不错,二十多年前,在点沧州,我破了戒,拿一个年轻人试了阵。”

  说话间,周遭的景物已经全然变幻,千里阜盛地,金柳夹岸堤,点点飞絮如金粉,台阁玲珑汇于城心,垒起一座足可接天的高台,孤镜高悬,四望九境数点烟。这地方在雪害之后,已荡然无存了,但却曾号称人世繁盛之最——

  中境点沧州。

  九境正中,天下通衢,也是凡人聚集之处。

  得道成仙的神异之事因此颇为遥远,对大多数凡人而言,不过或富贵、或庸碌、或潦倒地过尽一生。

  偶尔出几个天赋不凡的,灵根将醒,得了某个宗门的招揽,便设一场名为断尘礼的酒宴,与四邻亲族畅饮一番,在众人庆贺与羡妒中,断去尘缘,悄然而去,再无人记得。

  金多宝心中一颤,所见的果然是那一幕。

  点沧州,城中某处金碧辉煌的贵族宅邸。白日宴饮正盛。

  辉阳郡主的独子灵根觉醒,引得满城权贵争相庆贺,断尘宴足足设了十日十夜,酒肉成筐成篓地泼在路边,路皆浮腻,方圆十里的乞丐便赴起了小宴。

  金多宝一顶斗笠遮面,在墙角坦着肚皮大睡,头一天还摸进府里,看了一眼明艳泼辣如昔的老情人,心满意足了,在门外一躺,任人踩踏而不醒,直到第十日才睁开双目。

  府邸门户大开,酒气与阿谀声齐齐涌出。

  “辉阳郡主福泽深厚,难怪王孙有这等机缘。”

  “不知醒的是哪种灵根……前些天满城雷动你们还记得么?说不定便是仙长远来。”

  “不论哪种,都是天大的福气,从此便是神仙中人了……薛公子,等等我们!”

  金多宝将斗笠一推,他们口中的王孙公子当先而出,氅衣大敞着,一身甜赤金色掺珠光丝的箭衣,把积雪都照亮了,牛皮小靴上镶着一足圈雪雁羽,有些女孩儿气的打扮,步子却极大,不论是身量还是步幅,都已逼近于青年了。

  别人奉承,他不说话,但以下巴回答。有时候也笑笑,薄而红的嘴唇,眉毛也黑得凌人,点到即止地扬一下,刻薄得不像个笑,显然全天下的赞誉他都听惯了。

  “火灵根,”薛公子拣了一句答道,“我要去,便去羲和舫。”

  旁人一愣,连羲和舫的厉害都不见得清楚,已高声道贺起来。

  金多宝翻了个身,从屁股底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卦相看了一眼,在他走到身边时,忽而将足一伸,将这大步当先的公子绊了一跤。

  薛公子眼疾手快地拿胳膊撑着地,却也吃了一嘴的雪,那笑立刻凝固在了脸上。

  “薛公子,你没事吧?”

  “不长眼的东西,别是成心的,还不来人叉出去!”

  薛公子一把挥开那些来搀扶的手,二话不说,便朝金多宝踹了一脚。那是足够踹烂肠子的力道,金多宝哎呦哎呦地痛叫两声,一个白花花的肥肚皮却跟鼓似的乱晃,反令薛公子又趔趄了一步。

  “好个酒囊肚子。”薛公子道,脸上怒色一闪,已有人争先恐后扭住金多宝两条胳膊,替他去踹。

  “敢绊我们薛公子,踹破这酒囊。”

  “嗬,这肚子,十日来吃了多少薛家的脂膏,剖开算了。”

  金多宝哼哼唧唧地,任人踢踹,也不护头面,只挣出一手,以小指头牢牢堵着肚脐眼儿。

  薛公子看得奇怪,忍不住道:“死胖子,肚子烂穿了?”

  “痒得很,”金多宝道,“不堵着,蚂蚁会钻进来。”

  薛公子露出一个恶意的笑:“这样的天,连苍蝇都不会有,蚂蚁?死胖子,你死在路边,能当半年的冰坨子。”

  金多宝道:“令堂的床底地下,十尺深的地方,有个大大的蚁国。”

  薛公子的脸色变了:“死胖子,敢胡说八道,我杀了你!床底的蚁国,你看得见?”

  “明晚,”金多宝道,“上头的宅子没了,便看得见了。哎呦,丧家之蚁,四处乱爬,痒得很,痒得很,且扪扪肚子。”

  薛公子仿佛终于明白他说的什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喝道:“你敢咒我?放眼中州,谁敢动我们薛家?倒是你,死胖子,怕蚂蚁是么……来人,搬一缸冷水来,把他结结实实冻在墙根下!”

  金多宝嘟囔两句,趁他们争相搬水的工夫,以一种惊人的敏捷一跃而起,窜了出去。

  那张大凶的卦相便落在雪地里,被踏烂了。

  薛公子是进不了羲和舫的,他已知道。

  这骄横少年印堂带煞,将要招来一场灭顶之灾,也就这几日工夫了。他预感到老情人死劫将至,来看一眼,又瞧过了薛公子,旁的再不能措手,正是潇洒回羲和的时候,却又忍不住翻上墙头,多看了一眼。

  薛公子摈退了众人,抱臂倚在墙上,沉着脸,轮廓和辉阳郡主当年有三分相似,眉毛一低,就有那么几分孤零零的可怜了。他颈上一圈黄金璎珞,拿指头慢慢转了一圈,才发现还缀着只吹琉璃而成的小貔貅。

  金多宝叹了口气,一念之动,跃下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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