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牧童还没回来。
雹师独居铁砧巷,照旧摆弄人肉包子,天不亮便摆摊。
只是没了香饵雪,这影游城从前的一绝,立时原形毕露,人皮包着人肉,一整日都无人光顾,引得雹师拄刀长叹。
铁砧巷里的百姓都被黑甲武卫悄悄替换了,用来布控。
黑甲武卫们扮一行像一行,劁猪的劁猪,剁肉的剁肉,倒是热闹如初。
谢泓衣粗粗巡了一圈城,便收回了神识。
他身上湿黏得难受,被充满侵略性的硝烟气味浸透了。
眼不见为净。他洗了个澡,潜入水中,兰汤没顶,重绸般的乌发摇曳在水上,是个如母胎一般柔软而冥黑的拥抱。
谢泓衣闭目低眉,耳边皆是稠厚模糊的水声,数日间发生的种种,皆在识海中反复回荡。
包小林一家之死……母食子案……铁砧巷砧板上堆积如山的血肉……
三日饥荒中畜人的哀鸣……各家各户冲撞封门阵的饥民……
渐次露面的碧灵、雹师、雪牧童,和他们面上阴冷而恶意的笑。
他和雪练间一触即发的平和,不过是等着彻底撕碎对方罢了。
那一刀斩断雪牧童后,对方所化的雪霰,已隐隐为他指明了祭坛所在的方向。
快了。
但还不够。
他对影游城的掌控,还不够。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会让长留的悲剧重演。
人心难测,与其严防死守,不如将每个人都攥在手心里,变成温顺的傀儡。
仿佛应了他心中越来越深重的暗色,耳边的水声里,不知何时掺杂进了模模糊糊的呓语声。
“仿佛……梦魂……归帝所……”
这声音他异常熟悉,正是炼影术的心诀!
谢泓衣霍地浮出水面,蓝衣萦身的同时,已睁开双目。
周遭的环境变了。
昏黄虚幻,如同古画中沉沉的宫阙。
千百盏连枝铜灯,明明灭灭。
更有许多影蜮虫,如一阵接着一阵的风絮般,在空荡荡的宫殿里穿梭,给人以介于生死之间的荒凉感。
一张长案横在面前,上头独有一盏影青覆莲的古灯,灯盏的影子垂在翻开的书册上。
谢泓衣立刻反应过来,是那组缑衣太子驾鹤图中的一幅,太子燃灯夜读图。
这么多灯,却毫无灼热之意,不过是看起来异常逼真的幻象罢了。
居然能在他眼皮底下动手脚?
“是炼影术主人?前辈引我前来,所为何事?”谢泓衣道。
那呓语声还远远近近地浮动着,听不出来自何处。
影蜮虫依旧飞旋,却唯独避开了案上那盏古灯。
谢泓衣目光一凝,用衣袖一拂,一抹黑影,竟静悄悄地栖息在灯影里。
是一只飞蛾,双翅焦枯,被灼伤了。
灯火被拂灭后,飞蛾立刻得到解脱,敛起双翅。
谢泓衣耳中,那声音陡然清晰了。是男子的声音,咬字时很生硬,给人以怪僻冷漠之感:“你能找到我,必是他的血脉。”
谢泓衣道:“蒙前辈传授秘法,至今不知尊名。”
男子道:“区区飞蛾,何来名姓。既从灯盏中托生,便唤我灯衫青客罢。”
谢泓衣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先祖缑衣太子?”
他问得含混,灯衫青客却沉默一瞬,道:“我曾经,作恶多端,被罚作百世飞蛾,受尽扑火之苦。
“小儿用炭棍拨我,连猫儿也敢扑捉我。世人视而不见,只有缑衣太子,可怜我焦枯,垂下一角袖影,让我解脱。”
有恩?
谢泓衣静静听着,眼中光华不定。
“时隔千年,前辈为什么选中了我?”
“物归原主罢了。长留亡了,也是时候还影了。你若受不住,死了,就罢了。好在你是他的血脉,性情却不像,还耐得住。”
谢泓衣道:“多谢前辈成全。”
灯衫青客忽而冷笑一声,道:“你能成全我么?”
第103章 长驱灯车照往日
谢泓衣道:“前辈也有心愿未了?”
灯衫青客道:“谢缑衣驾鹤多年,香火断绝。若是长留死绝,也就罢了,你还活着,为什么不供奉他?”
他语气咄咄,有如逼问。
原来是为了长留的香火供奉。
谢泓衣不动声色道:“理应如此。可先祖的灵宫,都埋在了冰下,随意塑像供奉,怕会化作尸位神。”
灯衫青客忽而停在灯盏上,敛起双翅。
殿内的影蜮虫仿佛受他神念所激,急促地明暗变幻起来。
谢泓衣目光一闪,对方虽是炼影术主人,但气质阴冷,带着是敌非友的阴云。
但至少此刻,对方的意图,是同他一致的。
与虎谋皮的事情,他做得多了。
灯衫青客放缓了声音:“既然有你供奉,如何会成尸位神?梦灵官之术,本就是为他——你修习得如何了?”
谢泓衣道:“晚辈愚钝,不过炼化了一城。”
“难怪吵得我耳疼。炼影术本能操控万物,影游城是你的宫阙,城中人皆是你的仆从。可现在,城中的人呢?还不收作你的影从?”灯衫青客连声冷笑道,“倒使我的法门成了庸法。好在你方才的决意,还算有救。”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却正揭破了谢泓衣心中晦暗。
影游城的人间烟火气,让他有意无意地放慢了炼化的进程。城中大多数人,都是不够彻底的影傀儡。
长留之后,他已不需要任何软肋了。否则,到了决战之日,当年的惨祸只会再一次重演。
飞蛾挥动乌纱般的双翅,在盏中起舞。
殿中便横扫过许多朦胧变幻的黑影,天旋地转。一道男子的影子,映在壁上,峨冠博带,身披丈把长的黑纱,便如狂野狂客一般,高歌起舞。
“我今频频梦灵官……梦魂何时归帝所?”
这句话谢泓衣曾从他口中听过无数遍,声声泣血,与其说是炼影术的法门,不如说是某种深入骨血的执念。
谢泓衣心中狂跳,炼影术的心法再度灌注而入。
“正月十五,我要你举行灯影法会,举城化影……炼影术大成之日,长留帝所将于地底重现!”
谢泓衣身形一震,再次睁目时,已重回汤池中。
他手中还握着一卷帛书,正是灯影法会的典仪,少年时种种,涌上心头。
灯影法会……
昔年在长留,有借灯留影一说。
风灵根轻灵飘忽,人情便也淡薄,少有真情流露的时候。
影子反倒成了传情的媒介了。二人并肩时,以微风拨转灯笼,足下影子挨挨碰碰,便有无声缠绵之意。
久而久之,灯影法会就成了长留第一等的盛事。
每年正月十五,举国供灯,还有蜃壳磨成的半透明灯车,做成鱼龙形状,浮游在半空中。
素纱飘摇,化作鱼鳍,载着素衣天观的弟子出来巡游。观主会坐一架形如蛎镜的首车,为城中久病重疾之人抚顶,灯下发愿,极有灵效。
后来观主飞升将近,于凡尘之事懒怠了,谢霓便坐了首车。
他向来只在素衣天观和长留宫间往来,深居简出,头一回坐蜃壳灯时,十余岁的少年谢霓风盈衫袖,一幅晶莹侧影,引得满城轰动,人们远远向他行礼,但灯车下却聚满了张望的影子。
也唯有在灯影法会前后,长留会邀些外来修者入境。
来自慈土悲玄境的高僧开坛讲经,桫椤影纷纷飘舞,作目连救母的戏码。
天夷舞者则身披金帛,遍身环铃,跟着车队跳着蛮舞,是长留难得一见的热烈景致。
连那些倡优百戏之人,引蛇耍猴之辈,也在巷子里提着风灯,作些影子戏,引得小儿张望。
羲和是从不在受邀之列的,火灵根一折腾起来,灯笼火烧红满城,便是祸事了。
单烽来的那一年是唯一的例外。
为了替即将降世的弟弟祈福,那一年的灯影法会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