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霓被抵在倒扣的铁船边,无路可退,仅能扯着那一条铁链以免下沉,甚至还得拖住单烽——否则以对方此刻的状态,必会将他拽到河底去。
极其固执的怀抱,勒得谢霓肋骨发疼,单烽在水下燃烧,体表的温度如激荡的涡流般死死卷缠着他,他的黑发亦在水面铺展,丝丝缕缕缠绕着彼此,阴沉沉的寒意,连火光都照不透。
他发间的符纸被打湿了,耳边传来急促而模糊的话语。谢霓道:“我知道怎么做。”
符纸被他揉成一团。
单烽抱着他的腰,整个人没在水下,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唯有以嘴唇用力厮磨他的腰腹,一寸寸探查伤口所在。
丹田的位置泛起阵阵奇痒,仿佛陈年旧痂被撕开,淌出脓血来,那么重的吻,甚至有绝望的祈求意味,像是试图填平他腹中的空腔。
可太迟了。
无论如何都补不圆的二十年。
单烽不敢在水里闭上眼睛,任由双目爬满血丝。
一闭眼,就会看到谢霓孤零零躺在那个雪夜里,眼前人才是幻觉。
可幻觉又是何其的缥缈,有那么一只高悬天外的手,随时会钻进他的识海,抹去他仅有的东西。
——我就是个废物。救不得,留不住……什么都不记得!
“霓霓,你是真的么?”单烽道,“我是不是疯了,才会看到那一道影子?是你来找我了吗?”
得不到回应。
单烽的呼唤越来越癫狂,全不顾河水灌入肺中,声音嘶哑得如渗血一般。
谢霓还没从刚刚目睹的那一幕中回神,任何人看到自己被活生生洞穿丹田,摧毁经脉,都会感应到濒死的幻痛。
罪魁祸首还在亲吻他伤痕累累的丹田,还在用溺毙般的力度勒着他。
他的腰腹本能地蜷缩了一下。
那片皮肉像是死去了,只会麻麻地发着痒。但这个吻依旧让他感到疼痛,像柔软的刀。又很热,属于单烽的滚烫气息,像铁水灌进他空荡荡的身体里,从此成为他缺口的一角。
他的记忆尚未回笼,却已为可预见的未来感到沉甸甸的酸楚。
恶虹降世,长留劫至,太子殉国,应劫而死——平淡而冷酷的宿命,原本没什么遗憾可言,可为什么会多出这么一个人呢?一头撞进死局里,撕扯着他的心,把他强留在人间。
他也想问单烽。但这样的问题又怎么会有答案?
谢霓一把抓住单烽后脑的头发,五指不受控制地屈张,但迟迟没把人扯开,反而像是抚摸。
二十年后的身体,竟然还残存着这个人的吸引力。
谢霓道:“你在愧疚什么?”
单烽的手抖了一下。
“刚愎自用,不自量力。我不该来。”
说出最末四个字的时候,他更却绝望地发现,根本没有悔改的余地。
哪怕重来千万遍,他依旧会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刻,闯入长留,再次将谢霓一步步推向深渊。
谢霓静静思索了片刻,方才替二十年后的自己道:“死在你手上,是天意弄人。我不怪你。”
【作者有话说】
单某人快被蚌心镜搞养胃了
第125章 意犹未改
这话比方才种种更像钝刀,在胸廓骨里一转,单烽肩背猛一耸动。
谢霓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消瘦、单薄,能看到黛青色的筋脉轮廓,肘上的银钏也少了一只。
他试着运转功法,空荡荡的身体里再没有风灵力的痕迹。
无尘素衣变得残破的同时,也像是卸下了十七年来的千钧重负。他感到一阵陌生的怅然。
“更何况,我的经脉是废了。”谢霓道,“可我没有死。或许是你的求援起效了。”
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单烽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浮出水面,抓过谢霓手中那一团传音符,道:“那头的——小燕。告诉我,有人去救他了吗?是谁?”
符纸损毁严重,单烽等得心急如焚,燕烬亭的声音方才传来:“我查过了。二十年前,长留境内确实有一道首座级别的鎏火令被激发,伤重求援。舫主率仙盟弟子奔赴西南,但天象巨变,功法受制,无法踏入长留。玄天药盟的人倒是入境十余里,无功而返。”
“普通弟子进去是送死。”单烽道,“是万里鬼丹?”
这个名字说出口的时候,整片幻境都泛起一缕微弱的震荡。
受了那样的重创,谢霓存活的唯一可能,便是遇上了号称天下药修第一人的万里鬼丹。
谢霓对这个名字有所反应,微微皱了一下眉。
单烽想到楚鸾回口中一堆天妃和万里鬼丹爱而不得的旧事,心中一沉:“那老东西没欺负你——”
谢霓道:“他是我舅舅。”
“啊?”
谢霓道:“万里宗主和我母亲是亲兄妹,在我出生前,他经常遣弟子送药材入长留,父王不悦,后来就渐渐疏远了。”
要这么说,万里鬼丹救出谢霓的可能性,大大提升了。
单烽暗骂了楚鸾回,可很快,又觉出不对劲了。
如果谢霓当初被万里鬼丹所救,后来为什么会被囚天火长春宫,又有了和火灵根的种种……仇怨?
他眼中的血雾弥漫,几乎被撕成了两半。
一半是谢霓腹中流出的血水,翻腾的真火,和铺天盖地的赤红;
另一半则是蛇窟里馥郁的牡丹香,飘飘荡荡,也像是蛇行而出的千万股血流。
谢霓搂抱他,眼睛里带着昏沉的情欲之色,如千臂千手的菩萨像那样引众生入怀;时而在他掌下惨叫呻吟,双目寸寸熄灭下去,化作无可错认的,属于死者的眼睛。
不对……不对!
到底哪里错了?
谢霓和他的徒弟们,到底为什么会有交集?
单烽手中的传音符,却在这时颤动了一下,薛云模糊的笑声,却让单烽脑中掠过一道妒恨若狂的回忆。
——他采补了我。
采补!
单烽一把将符纸拧得粉碎。一切都对上了。
谢霓快速痊愈的伤势……羲和弟子虚浮无力的脚步……还有薛云口中所谓的,太初秘境采补。
谢霓受真火所伤,难以拔除,按照药修所钟爱的那一套以形补形之法,采补火灵根,的确是最好的疗伤方式。
简直像个淌血的笑话,谢霓和羲和之间越来越深重难解的仇怨,都是因他而起。
“竟然是我做的。”单烽又道,“原来是我做的!”
满地残镜,如何捧得起来,又怎么补得全?
他凭什么嫉恨,又有何面目去心疼?
他意识不到妒人肝的发作,只觉胸腹间某一处撕裂一般地疼痛,竟抬起五指,向自己胸腹插去。
五个深深的血洞里,掺杂着烈焰的血水狂涌而出。
他心中的剧痛倒像得了缺口,在急遽失血中麻木下去。还不够,撕开来就不痛了。
冥冥中有个声音,越催越急,单烽瞳孔疾缩,手上骤然用力!
谢霓就这么自火船边俯身看他,默然不语,黑发在身周涌动,仅有几绺垂在颊侧,被火光映出霞带一般的辉光来,看起来异常静谧遥远。
本该如此。
要是当初的一切止步于遥遥一见。
内心深处最灰暗的声音,终于被挤压出来。
羲和舫教会他无数种以刀剑捍卫尊严的方法,唯独在谢霓面前,他感到攥碎自己的痛苦。
“要是当时有一个人,既能护得住你,又不会烧伤你,就好了。”单烽道,“不要像我。”
谢霓静静看了他片刻,道:“单烽,我不管你想靠谁,来填平遗憾。但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当年了。包括你自己,你在后悔。”
单烽道:“我不该后悔么?”
“那是你以为。”
谢霓道,忽而一把将右手伸入水中,抓住单烽手腕,力气不大,还微微发着抖,却仿佛有着不容违逆的力量,引着单烽从血肉中拔出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