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是不要紧。可他也不拿我当人。”
楚鸾回瞥了铜缸一眼,瞳孔中碧色幽深,好像什么都看穿了,让薛云心里一阵发毛:“你既然想做人,为什么不向他讨封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噢,你将他舌头割了。可惜!”
薛云大怒道:“你也配指点我?不人不鬼的东西,别以为做了阵心就能为所欲为,我告诉你,找不到替死鬼,你就一辈子困死在这儿,烂进泥地里吧!”
话音刚落,楚鸾回便大笑起来,声音中是毫不掩饰的癫狂,仿佛什么怪物终于从皮囊中得到了解脱。
薛云劈手扔出一张符咒,楚鸾回却凭空消失了,唯有一团碧绿雾气,如万山松涛齐发,横拦面前,迟缓地向他席卷来。
那风中更有无尽草木簌簌声,每一片草叶都劈出寒光,薛云面上剧痛,已裂开了无数道血口。
楚鸾回道:“他身上的针孔是你弄出来的吧?”
薛云面上裂开一个血淋淋的笑:“你比单烽聪明,不错,那又怎么样?来杀我啊!”
“你不是讨厌这副皮子么?”楚鸾回的声音轻飘飘地,却并非来自雾气中,而是从耳边传来,“那就撕了去吧。”
薛云背后被重推一把,一头撞向绿雾,皮肤上腾地爆出一丛血雾。
“啊啊啊啊啊啊!”
极具腐蚀性的毒液迎头浇落,薛云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却被扯向了绿雾深处。
他是绝不肯轻易去死的,当即弓起身,扒住任何能触及的东西,指甲生生劈开,拖得到处是血。
不甘心。不,他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小太子手里,要不然,他苦苦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突然间,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是铜缸倒地的声音。
金多宝趴在满地的血水里,挣扎了一阵,转而用那只令薛云深恶痛绝的胖手,死死抓住他脚腕!
楚鸾回没留下来看这一场父子间的闹剧。
他身化碧风,在松涛和枝叶间闪动,直奔谢霓而去。
如此疾奔间,双袖自然猎猎舒卷,仿佛一个迫不及待的拥抱似的。
可他眼中碧色弥漫,睫毛密密绞缠在一起,你挤我争,甚至把眼睑都扎破了,一副蛮荒中草木相杀的景象,哪还有半点儿属于活人的神情?
所过之处,草木像是听见了号角声,疯长起来,彼此倒戈缠斗在一处,发狂攻取脚下的每一寸土壤。
草木精魅讨封,善恶全在旁人口舌间,一念成人,一念……成魔。
精魅的本能已彻底占住了这一幅皮囊。
只有一线来自血脉中的感应。
兄长……
兄长?
凡人才有手足同胞之谊,对于草木而言,同根而生,留一株独活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吗喽跟金多宝,是一组嗲子关系[狗头]
第128章 迢迢路
悲泉的水声越来越近了。
片刻之后,楚鸾回深碧色的瞳孔里,照见了那一袭蓝衣。
谢霓独行在悲泉边,手提一盏影蜮灯,忽明忽暗的灯光,从五指间荡开去。
衣裳里空空荡荡的,都是风,从四面八方扑在那一段窄薄的腰背上,被灯光薄薄映透的衣裳,更摇曳无端。
离得太近了,有小半幅蓝衣和影子一起,拖曳在河水里,便有无数鬼手拼命攀扯着他,将他当作夜里唯一发亮的航船,应当是极沉的,但他只是默默地向前走。
楚鸾回心中掠过一个念头。
这就是兄长?远不如自己枝繁叶茂,倒像是一丛鬼牡丹,单薄而披殊色,郁郁然即将开败了。
悲泉这地方,极其崎岖难行。那些在泉水里哀叫的鬼魂,大多是因为眷恋往事,不肯安心转生,过盛的心火把灯笼压灭了,这才狼狈地跌进水里。
可谢霓的灯笼也并不平静,影蜮虫一阵阵摇曳。
要摔倒了吗?
风是最飘忽无骨的东西,虚虚地拓出谢霓的轮廓,可那颈项却是端直的,以竹一般的劲节托举着他,独钓万钧夜色,不容撼动分毫。
楚鸾回忽然觉得他很寂寞。
累吗?
反正也累了,不如就此歇下吧。
楚鸾回身形疾闪,挟着漫天碧雾,向谢霓冲去!
那是来自背后的亲密拥抱,双手化作藤蔓,带着绞杀的恶意。
“哥哥……”
呼吸吹拂向谢霓耳畔。
那一瞬间,谢霓提灯回首,黑发被风拆乱,纷纷乱雨一般,打在素白而冰冷的面容上,一缕掠过鬓边,眼睑很懒倦地垂着,唇色也淡,那种盛极的美丽却有着空前强横的,压倒一切的威势感,仿佛迎着劲风拉满弦后,对住瞳孔的一把长弓。
箭饮曦光,白虹贯日。
谢霓就这么单手握灯笼柄,破空一鞭,将他当头抽进了悲泉里!
铅水般的悲泉水,倒灌进楚鸾回口鼻间,浑身的碧雾都泡了汤了,他这样的精魅沾不得悲泉里的执念,直要往泉底沉,五脏六腑极其沉重,皮囊都快挣开他,漂到水面上了。
楚鸾回呆住了,双目微微睁圆,要往岸上爬去,可刚一伸手,又被谢霓抽了回去,这一回,细长的灯笼柄直直地抵在他额心上。
“你叫我兄长,”谢霓道,“我该不该管教你?”
楚鸾回感到一丝荒谬:“你胜了我,把我绞杀了便是。要是看我哪根枝子不顺眼,就剪了去。管教?”
话音未落,谢霓已单手扯着他头发,将他按进了水里。
楚鸾回还想要仰头,那么单薄而纤长的手,却牢牢掌控着他。
那只手和悲泉水一样的寒冷,掌心里有一点薄茧,熟悉得让人心里发颤。
万千鬼哭声和河水一起冲荡着楚鸾回,催促他去往生,唯独谢霓掌心笼罩处一片寂静,仿佛多年前某个时刻,他们本该像这样无知无觉地紧挨在一起。
谢霓没有半点儿杂念,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等待河水将他胸肺彻底灌满!
哪怕是精魅,也会在窒息中,感到撕心裂肺之痛。
几炷香以后,水面迸出了一大串泡泡。
“这一下,是罚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谢霓将楚鸾回提出水面一寸,目光异常锋利,好像要透过他看到什么似的,“凭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
楚鸾回回过神来,猛烈地咳一阵,湿透的头发都黏在脸上,其中还掺了几条水草,向来飞扬俊逸的一张脸,流露出茫然之色。
“他们都说我是笋妖,是恶人,是草木。你也是这么想的么?你告诉我。”
他声音好不委屈,但湿发遮掩下的瞳孔,却像蛇瞳一般竖直了,盯着谢霓,透出一片冷冰冰的妖异。
讨封……最后,也最要紧的一句!
谢霓的话比旁人的重要。只要谢霓说他是草木,他就能立刻挣脱这幅皮囊,吞噬一切,变得遮天蔽日。
可若谢霓说他是人……
会吗?
楚鸾回心神一动,想起第一次见到谢霓的景象。
白云河谷,连天暴雪,四散奔逃的散修,和雪练的屠刀。
他用药篓护住了路边一支灵草,自己却被雪练击飞出去,口鼻喷血。
他狼狈极了,却还有些新奇,这些鲜红的,就是血?腥臭难闻,不像草木的汁液。
雪练追击过来,抬手便是一刀!
碧雪猊的巨影便在这时掠地而来,通身披雪,仿佛烟云隐隐中的青山,向他倾盖而下。
素白瘦削的手,张弓,搭箭——风潮浩荡,雪练成灰!
前蹄腾起的雪瀑直接将他拍到了巨石上,风声呼啸,那是不分敌我的睥睨姿态。
碧雪猊踏过乱尸,在雪练化作的冰渣上,勒停前蹄,脚掌下还淌着新鲜的血水。
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足够在冰雪中庇护一方。
他心中一动,像是望见一棵远比自己更高大,枝叶如华盖一般的树,把沉默的影子笼罩向他。
“能动的,贴着山影向东走。”
一句简短的吩咐过后,巨兽越过他。
他迫切地想望见来人。
巨兽脊背上,一袭蓝衣倾泻而下,外袍介于纱与绡之间,透着淡淡的银光。和碧雪猊的庞然身形相比,谢泓衣实在太过单薄了,单手执缰,面目被一种不着痕迹的力量隐去,异常晶莹脆锐,仿佛每一缕发丝,每一丝衣裳的褶皱,都陡转出灿然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