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那,百里漱浑身每一寸骨骼,都在空前的寒意中猛烈战栗起来,方才的热血全退缩回了脚趾尖!
万里鬼丹就立在天穹下,脚下碧草如织,拄着一把挂有药葫芦的铜杖,英俊而阴沉的面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百里漱骇然道:“老祖宗怎么还在?”
万里鬼丹将铜杖一振,足下裂开一道翠绿的深渊,竟将秘境生生撕出了一条口子,外头的影游城隐约可见。
他高大的身形便立在虚实之间,铜杖斜指,一股浩瀚无匹的碧潮惊起万千林木的呼啸声。
这下,就是傻子也能想到了。眼前的是货真价实的万里鬼丹,不知什么时候,降临在太初秘境中。
百里漱惨叫道:“阵眼,你倒是想法子啊!”
楚鸾回冷静道:“你死心吧,我是不会向我哥求救的。”
百里漱声音都变了调:“那就死!”
有枯藤缠绕万里鬼丹的铜杖上,一幅老态龙钟的鬼样子,舒展开来,却迅捷不下于游龙,一把抽散了鹤群,白骨纷纷乱坠。
唯独楚鸾回的骨鹤,轻轻一斜,从藤龙口中疾掠而出。他还甩出一根藤条,扯住百里漱不放。
呼呼——
狂风大作,在二人面庞上割出了无数道血口子。风里都是铁锈气。百里漱受不住,一把挡住脸,却摸了一手锋利的草屑。
仅仅是被藤龙卷起的草叶,就有如此威力!
楚鸾回和骨鹤心念相通,就像风浪中一叶颠不烂的小舟,在藤龙中空的骨骼里飞窜过去,很有些灵虎搏蟒的架势,却苦了百里漱——
他就是吊在狮口的绣球,有几回都扇到藤蟒面上去了,实在是七魂出窍。
“你既然敢招惹老祖宗,后手呢?逃命的法子呢?”
楚鸾回道:“杀了他。”
“什么?”百里漱嘴角抽动了一下,“你被单前辈附体了么,还妄想和老祖宗一战?你知道什么是万象生魄么?老祖宗唯一展露过的杀招……强行抽空方圆千里内生灵的寿元,替人疗伤!”
“跑不了,”楚鸾回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之色,“如果我没猜错,他一直……附在你的身上。”
“啊?”
突然,一根藤须钻了进百里漱耳中,一道低沉的声音直接从灵台中传来。
“百里漱,你游历已久,何不回归宗门?”
百里漱浑身剧颤。
“此事不全怪你,”万里鬼丹道,“他是草木精魅所化,窃据皮囊,以你的见识,是难堪破。”
“老……老祖宗,我是来给小灵找解药的,他……他答应了会解毒,您先别杀他。”
“糊涂!这一滴药液,能让他现出原身。”
百里漱额心一凉。
一滴莹绿的灵液,沿着藤须,渗入他经脉。
视线中,楚鸾回背对他,盘坐在骨鹤上,一派从容自在,那些狂舞的枯藤,没一根能沾身的。
可楚鸾回唯独牢牢抓着他。
只要将那滴灵液逼到藤蔓上……
百里漱脑袋剧痛,都快被这两人的声音撕碎了。
老祖宗说楚鸾回是草木精怪?
楚鸾回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老祖宗一直附在他身上?
以万里鬼丹的修为,瞬息千里,就是想闯什么秘境,也是易如反掌,哪里用得着来附他的身?
百里漱心下一横!灵液沿着藤蔓,没入了楚鸾回的掌心。
后者身影一凝,七窍中涌出一缕缕碧雾来,那景象可怖至极,青年俊逸的皮囊像被一窝碧蛇撑胀了,它们争先恐后地咬破壳子往外钻,甚至连眼窝也不曾放过——
到底是什么怪物?
那鹤连骨头都朽烂了,还长长悲鸣一声,听得人心中发寒。
一转眼,楚鸾回就栽倒在骨鹤背上,整个人活像是薄薄一层纸鸢,手脚软软地吊在两边。掌心里那条藤蔓,反而越收越紧,大有把百里漱勒死的架势。
“老祖宗!”百里漱挣扎着道,“一定是他做的恶事惊动了您,这才出手铲除,对不对?小灵被他害成了药人,您那么疼爱小灵,一定会有法子!”
万里鬼丹分明立在地上,却又居高临下。
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有着天珠一般的奇异纹理,泛着冰冷的光华,仿佛自旷古的荒原中望来。
而他百里漱,却只是最不起眼的一株杂草,被猛烈的罡风吹得直不起身,其中悬殊差别足可令人绝望,到底怎么修行,才能拥有这样的可怖修为?
传说中的九重药神劫,真有这样脱胎换骨的奇效吗?
“好孩子。你有心跻身千里之列,却资质平平,”万里鬼丹扯动嘴角,向他露出一个罕见的微笑来,“如今有了你妹妹这一味药,再过几轮药神劫,不是难事。”
百里漱的身形凝固了,隔了很久,眼皮才抽搐了一下。
万里鬼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生了根似的,往他脑中钻,但他却无论如何不能将它们连贯到一起。
他听不懂。什么意思?
百里漱张了张嘴,道:“宗主,小灵是我妹妹啊。”
万里鬼丹道:“原本以你的资质,只是她渡劫的一味药。弃而不用,蠢笨。”
百里漱背后发烫,药师天元鉴脱体而出,在他眼前展开了。
七重药神劫最后一位主材,终于在卷轴尽头浮现,寥寥数字,却如一颗剖出的活心一般,看得他浑身冷透了。
“怎么会!”
万里鬼丹五指一张,枯藤绞住骨鹤。
“往哪儿躲?”
骨鹤被绞得咯咯作响,楚鸾回的皮囊缩成了一团。
一根小草缩在骨鹤的喙里,瑟瑟发抖。
万里鬼丹看了一眼,就失了兴致。
就只是一株暮春草?
看起来都枯败了,果然没出息。
与此同时,像是终于理解了眼前所见的一切,百里漱的声音陡然尖厉:“宗主,小灵是我渡劫的药?”
苍白的少年死死抓着腰间的藤蔓,眼睛一瞬间如鹫鸟般暴凸出来,这一幕万里鬼丹并不陌生。
很多年前……
太久远了,他早已记不起万里清央的面容了。
这世上本就有万般的不公正,他从来不屑于去看,无非是土地膏腴与贫瘠,根苗强壮与萎弱。居高者叶自华,临下者尽其力,各有长势,便是万物萌发之道。
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强干偏生弱枝?
为什么占尽了阳光雨露的,却自甘堕落于凡草间?
万里清央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卓绝禀赋,一度令做兄长的,妒恨得红了眼睛。可他们是至亲啊,百里漱那样的愚蠢念头,年少时,他也有过。
为免重蹈母亲的覆辙,他想尽了法子,钻研出那样一张方子,把全部心血捧给妹妹,只要清央肯听他的话,一定能飞升!
可为什么她会自甘居于深宫,为长留耗尽修为?
是长留偷走了她。是她腹中的孩子,吃空了她。是那些无用的情爱,彻底毁了她。
前人不自惜……
一身禀赋无用处,便留给后人作沃土罢!
百里舒灵是可惜。但事已至此,不能浪费。
百里漱更是可笑。此子能入他眼的地方,便是那股子尖酸的嫉妒了。这样的人像毒草,能扒住任何一寸土壤,长得茂盛。
“老祖宗,”百里漱喃喃道,“您说的都对,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能是我?要是我能再强一点,至少有和小灵一样的本事,我这个做兄长的,是不是就能抬得起头了?”
他挣扎着抬起一只手,衣袖翻卷,那一行血淋淋的刻字跃然眼前。
“可你怎么能让小灵做我的药!”
“你不是说过吗?她是我的妹妹,我是她的退路啊!难道都是假的吗?”
厉喝声中,数点乌星已脱体而出,向万里鬼丹疾射而去。他自知这是找死,可但凡有一枚能击中藤龙,他满腔的迷茫与怨恨,就有了宣泄的出口。
向那只多年来扼着他喉咙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