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235)

2025-11-02 评论

  “很快。”谢泓衣道,却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也必须明白,楚鸾回拼死争取时间是为了什么。

  此时此刻,不能分心的还有他自己。一着不慎,满城都得葬在冰下。

  忽而间,他眉睫一动,眼神中透出一点儿疑虑之色。

  他看到了,满地毒草中,不知何时渗出了点点碧绿灵气,渐渐开出淡金色的花苞——无忧花轰然怒放,三千花穗如金雨,向他额心洒落,以无尽温煦而明亮的余晖,驱逐着这片土地上的瘴气。

  和梦中灌满街衢的无忧花海相比,这点儿灵气实在太孱弱了。

  它们纷纷开且落,转瞬就凋零。

  “谢鸾!”谢泓衣霍然抬首,声音却像锈在了喉咙间,“你糊涂!在这时候抽出灵气,你不要命?”

  回应他的,只有拂过额心的一缕花穗。

  那一刹那,谢谢泓衣的心已经空了,方才强行压制住的情绪,如洪水般冲破那一层薄冰。

  什么冷静……什么平和……什么棋局之上迫于无奈的取舍,那是他刚一降世,就被迫割舍了的弟弟,是谢鸾的最后一点儿残念。

  本该翱翔于长留九天之上的鸾鸟,甚至还没有看过一眼雪幕后的太阳。

  万里鬼丹做的恶,却还没有报应!

  他还不够强,远远不够,说是不惜一切代价,心中却总有牵绊。

  谢泓衣本就是极度偏激固执的性子,遇强则强,偏偏就是额心那叹息般的一触,将他心头悲怨彻底引爆了,瞳孔之中的漆黑飞快晕散。

  单烽还伏卧在地,恢复了人身,无忧花正丝丝缕缕抽出他身上的毒液,伤口飞快愈合,浑身都像泡在温水里。

  他望向谢泓衣忽然凝立的身影,心中狂跳起来,二话不说,一跃而起。

  果然,在下一个瞬间,谢泓衣将五指一张,渗血的乱影呼啸而出。

  影游城拔地而起,却皆在夜色间飞旋不定,楼阁森然如剑,屋阁披霜伏刀。

  整座城市的影子都是他指下咆哮的凶兽,时而疯涨,时而收缩,竟是不要命地炼化起来。

  雪影咆哮,寒风驰野。

  轰隆隆!

  白云河谷的冰面震动起来。更多单烽从未见过的建筑,穿过冰河,浮出地表。

  有褪色的宫城,有层层望楼和无尽的烽火台,都喷吐着寒烟,仿佛长留沉寂已久的王城,终于在谢泓衣一怒之下醒来。

  炼影术又突破了?

  可单烽望着谢泓衣的影子,却悚然一惊。

  那漆黑的影子,像和楼阁融为了一体,充斥着说不出的凶戾之气,和天火长春宫的那道血影重合了。

  不行!敌人越是强大,谢泓衣就越是依赖炼影术,而这分明是一条绝路。

  轰!

  又一座如息宁寺一般的古刹,在滚滚白烟中现形。

  只是谢泓衣精力耗竭,梁木竟喀嚓一声折断了,檐上雪瀑迎头冲下,谢泓衣却毫无闪避的意思,任由大雪将他拍倒。

  瘦削的脊背……衣袖……铺散的黑发……无不承接着千钧万钧的雪。

  这一方至为坚硬的,仿佛永远不会被摧毁的裸岩,转眼就被大雪掩没了。

  单烽却不会弄丢他的踪影,早在对方栽倒的一瞬间,就半跪而下,一臂揽住了谢泓衣的腰。

  他原本能轻而易举地将人从雪中抱出来,但却迟迟没有动,任由手臂被积雪埋没。

  冰雪下,有谢泓衣微弱的呼吸和心跳,静水深流,一阵阵扑在他掌心。

  他知道,不论天地间有多少杀机,此刻的谢泓衣,只是将这场大雪当作一床冰冷而坚实的被褥。

  让一切倦乏和软弱,都睡过去,让该醒的部分,在冰雪透彻中醒来。

  “霓霓……”单烽道,如哄小儿入睡一般,轻轻拍打着他的胸腹,“就快了。”

  谢泓衣的胸口异常地紧绷,仿佛竭力咬住牙关,死死扼住胸腔里暴跳的情绪。

  在修习炼影术以来,他脑中常有许多癫狂而恐怖的念头,身体和神智都像不属于自己了,却也习惯了自虐一般压制自己的情绪。

  冰下的寒气一股股激在面上,像刀。

  这样也很好。

  地下长留的悲鸣声,无时无刻不传入耳中,被封冻的风,那些永不瞑目的人,甚至于身边飘落的无忧花,都在把他磨得更加寒亮。

  但……太无力了,他永远不会原谅,且时时痛恨这种无力感。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天意与人为之间,容不下弱者的一丝侥幸。

  “若……女身中有……胎息,一切菩萨……必护念……”

  单烽听到他极轻地念,手指忽而收紧了。

  这几句话,单烽本人亦不陌生,翠幕云屏下,鸾车擦肩而过时,谢霓双目蒙着白纱,所诵的便有这几句经文,后来想来,是在为他未能降世的弟弟祷祝。

  祷祝无用,单烽的心猛地一酸。

  倒是那棵无忧树在驱逐毒瘴之后,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忽而落下一片枯叶。

  单烽抓住了,沉默片刻,将它塞入了雪下,谢泓衣冰冷的五指微微一动,将他的手指和那片枯叶,一同抓住了。

  单烽道:“霓霓,他说,你能护念他。”

  那一句短短的经文,很快诵念尽了,谢泓衣借着积雪拭去了面上的血水。

  与此同时,单烽右臂一收,将他从积雪中一把拉了出来。

  谢泓衣衣衫上飞霰四散,发上犹挂冰霜,面色更被寒气激得煞白,起身之际,二人竟双双踉跄了一下。

  单烽浑身伤口痛得发麻了,多少年不曾有过这么疲乏无力的时候,砰地一声,重又单膝跪回了雪上,一手还牢牢搂着谢泓衣。后者没有抗拒,而是任由自己倒入他怀中。

  静静地依偎。雪势沉重,怀中人却那么轻。

  单烽胸膛起伏,急促地呼吸,白雾和飞雪一起冲向谢泓衣眉目。

  谢泓衣睁开双目,在破庙残檐下,很轻地,将脸颊在他面侧贴了片刻,冷得像冰玉。

  这大概是长留表达亲昵的举动,单烽心中一阵酸软,太短暂了,仿佛渴睡者才一合眼,又是天明。

  “单烽,”谢泓衣道,“如果有那一天,杀了我。”

  单烽呼吸一滞: “什么?哪一天?”

  “雪停了,你就自在了。”

  “我怎么会自在?”单烽道,一把扼住他手腕,“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瞒着我什么?是炼影术,还是其他?”

  “睡一觉吧。”谢泓衣道,反手握住他的手,那一枚最后的枯叶化作一道金光,散入单烽掌心。

  背后血肉生长的痒意,和一股浑厚无边的睡意,击中了单烽,他竭力睁大双目,目眦欲裂,瞳孔却涣散开去,只觉谢泓衣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手。

  数缕黑影笼罩着他,将他送往黑甜乡中——

  不!

  单烽在心中喝道。

  身下根本不是梦乡,而是一片火海。热浪冲击着他,他听到火雨从屋檐滑落的声音。

  薄秋雨坐在殿中,依旧一身绛红文士衫,手握枯枝,拨划着地上的灰烬。

  灵烬衍天术下,一颗颗火星子,燃起红光。

  光线将它们彼此相连,黑暗中,如诸天星辰闪烁。薄秋雨时常会沉浸其中,丝毫不理会外界。

  单烽知道是师兄托梦,便静静等着。

  啪!

  相邻的两颗火星子,撞在了一起。爆裂开的声音,令人心中一跳。

  “大劫将至啊……”薄秋雨道,将树枝一抛,一双秘瓷青色的眼睛,幽幽发亮,竟和万里鬼丹的有三分相似。

  单烽直接问:“万里鬼丹的事情,师兄,你知道多少?”

  薄秋雨道:“他想让我飞升。白塔湖之后,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二人从未面对面提起白塔湖,单烽不由一滞。

  薄秋雨含笑道:“单师弟,你目中有猜疑啊?他临走前,搅乱了你的道心吧?”

  单烽道:“师兄和他百年盟约,难道不知道那老鬼的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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