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他仅有的朋友吗?他的心弦为什么迟迟不动?
“我等不起了。天上十日并出,只要离开他半步,我就连障眼法也撑不住,身上飘出焦臭味。连年轻美丽的宫娥都不能让他动心,何况是一具焦尸?
“他生性喜洁,衣上纤尘不染,比天上的鸟儿更爱惜羽毛。
“不,绝不能让他发现!
“我当时已起恶念,他忙于国事,几乎不见人影,心弦毫无波澜。我受过他袖底清凉荫蔽,更忍不了灼伤之痛。天下涂炭,和我有什么干系?为什么要让谢缑衣发愁?为什么夺走他?
“既然我动不了他的心弦,就强行留住他——
“可他的情劫怎么会不是我?
“我不甘心,就让我再试最后一回!
“那段时间,因为十日并出之事,他很疲乏,连生辰也忘了。我已悟出了炼影术,让寝殿中所有剪影为他祝寿,浩歌狂舞,带他在整座长留的壁画里穿行,我敢打赌,天下绝没有比这更美妙的盛宴,更妙的是,天知地知,只有我们二人尽情狂饮。连守夜的宫人,都没有被惊动。
“乘风来去,算什么自由?
“只要他在我身边,不论是什么,我都能捧给他!
“或许是醉了,我忘了自己的目的,向他表明了心迹。原来的甜言蜜语都忘了,什么都没说好。
“他也喝醉了,哈哈大笑,在袖底和我猜拳玩,手指触着手掌,眼睛亮得像水,可那根心弦,就在我袖中,冷硬得像剑。
“一点、一分、一毫都没有动!
“我知道,我彻底失败了。素衣无尘,也没有心。
“他看我和看扑火的飞蛾,有什么分别?
“冲动之下,我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自取其辱。他看着我,那眼神我都看不懂,像水上漂来的柳絮。
“他居然说,飞蛾可怜。
“……连飞蛾都可怜,我是什么东西!
“就只有一条路了,我要他下来陪我。他不是素衣无尘,所以能乘风飞去吗?
“我已寻来秘法。撕下本体的残翅,和秽物一起,趁他酒醉,悄悄缝在他袖中。
“我只是想让他飞不起来啊!可是他还是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十个太阳,挂在天上,再也没有夜晚,连长留宫都不时失火,我不能离开寝殿半步,否则就会化为飞灰。
“到底过了多久?我记不清了。没有他的地方,对我而言,就是炼狱。我不知他正在天上血战。
“后来,从宫人口中,我听说,他射出了白虹贯日的一箭,射下了十日中的贪日。
“太阳都落山了,他要回来了。对吗?
“像从前一样,乘着风,沿悲泉回来——
“他再也没回来,就这么轻飘飘地,度过情劫,长住在仙宫里了。”
“我这漫长的一世轮回,也结束了。继续做一只飞蛾,不论生在哪里,都向长留宫里飞。那个地方……比别处都清凉,会有人为他供奉香火。
“不知生生死死多少次,我终于飞回长留宫,撞翻了当年的灯盏。那下头竟然压着一张小笺。
“——飞蛾可怜。日落后,可得解脱?
“笺上画了一只焦黑的飞蛾。还有……一份解除诅咒的方子。
“难道……当年他根本没有被障眼法蒙蔽,看到的我,本就是我?
“我心中又怒又恨又羞惭,仿佛被他嘲弄了,难怪心弦不动!可他又为什么要寻来这方子,还压着不告诉我?方子上的最后一味,居然是日骸。
“太阳被射落后的残骸?
“我隐隐觉得不对劲。他既然寻了方子,又射落了太阳,为什么不回来?难道飞升之后,忘了一切?
“我生怕他忘了我,抓着他的供香,向他祷告,却发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那香,根本不曾渗进他的塑像里。他没有办法接受供奉。
“他也没有成仙。
“他去了哪儿?谢缑衣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我疯狂地找他,用尽了一切办法,终于,从我的残翅上,感应到了……
“哈哈哈哈哈!
“他死在了回来的路上,被我的诅咒所累,掉进了悲泉里,再也回不来了。
“我苦修炼影术,却因先天污秽,被悲泉排斥,无论如何都救不出他,有一次,我终于碰到他的衣袖,他却吐出了一颗天心,让它漂在水上,差点被群鬼分吃了,自己则彻底沉到了河底。
“它们怎么敢?我要让它们,永生永世在悲泉边,为他送葬!
“可我也知道,他不想让我碰他。
“我只能将那颗天心,带回了摇摇欲坠的长留。
“帝王之道,兼爱多情,修道者却离尘断情,像谢缑衣那样,多情亦无情,绝不是好事。那就一分为二吧。
“我在素衣天心里设下了禁制,从此长留,世代双生,就让那想成仙的,潇潇洒洒地成仙去。别像他那样,为我所累!
“他交代的事,我必会去做的。
“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谢缑衣……谢缑衣!哈哈哈哈,梦魂……何时……归帝所?”
【作者有话说】
幺蛾子其实是吗喽promax 版[狗头]路走窄了
第158章 烛照幽阙
那笑声已十分苍凉,谢泓衣始终静静听着,心中却一片骇浪惊涛。
他早知道灯衫青客与长留有渊源,却没想到,居然和长留双生子有关。
平心而论,这是个令人作呕的故事。
阴谋、算计、贪心不足……谢泓衣已见过很多。可缑衣太子最初对着飞蛾时,在想什么?是想点化它吗?
灯衫青客沦落到这种地步,是报应吗?
时隔千年,很多事情苍黄不可分辨,只剩下一缕幽幽的叹息。
谢泓衣很快定住心绪,道:“先祖要是不想醒来,我也无能为力。”
飞蛾疯疯癫癫的话语,戛然而止。
它急切道:“我快消散了,一点灰尘都不会留下,也不会再碍他的眼。你让他知道这件事,长留到了这地步,只要你诚心供奉,他不会坐视不理的。至于雪害,天上那些东西,他也能一箭射下来!”
谢泓衣平淡道:“如你所说,这么多年,他都没能收到香火。你在让我供奉一尊尸位神。后果难以预料。”
飞蛾暴怒起来:“尸位神?他是堂堂正正的风神!他只是睡着了,我教你供奉他的方法,等他醒来,自然有了神智,怎么能和那些野鬼相提并论?”
谢泓衣沉吟起来。
一直以来,都是灯衫青客在暗,引诱着他,在炼影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但眼下,对方吐露真相后,他便无形间居于上位了。
谢泓衣自幼受长留的帝王教育,对人心的微妙变化极为敏感。对方稍显急躁,他便立刻逼近。
“那代价是什么?”
飞蛾哑声道:“到这一步,你后悔了?”
谢泓衣道:“如果前辈视我为弟子,我自然从命。可前辈想和我做交易。如果我没猜错,这个代价,只有我能承受吧?”
飞蛾道:“对。”
谢泓衣道:“而且,需要我心甘情愿。所以你才会向我说出实情。”
飞蛾依着画像,艰难地飞舞数圈,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他的后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归帝所仪式一成,他会在你的身体里醒来。”
谢泓衣道:“果然如此。”
他散在背后的黑发,被风雪拂动了。发丝黑影间,单烽垂落的手指,微微屈了一下。
谢泓衣立时回头,见他双目虽紧闭,喉结却不断滚动,脸上竟是难得的恐惧之色,像做了噩梦似的。
似乎感应到谢泓衣的贴近,他一把抓住了谢泓衣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每一根手指都牢牢切进了指缝里。
“别走……”单烽喃喃道,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句话,“别信……别信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