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还不止,这不是凝聚,而是某种不择手段的吞噬!
这片冰原上有更多无形而黏稠的东西被引动了,群蛇涌动般的影潮中,影子飞快凝实起来,鬓发涌动间,此前模糊的五官轮廓,也如镜奁雾散,秀丽之中,更给以人寒光乍出的慑人感。
影子静坐白塔月晕之中,一手支颐,就这么看着他,目光相触。
月下看美人,美人意不善。
糟了,神魂回笼了。这股瘆人的邪气,他好像唤回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
单烽和他对视片刻,忆及先前那一番连哄带骗,不由用力捏了捏眉心。
“影子啊,你这功法气息邪异,后果难料,不如……我再重新吹一遍?”
话音刚落,影子指尖一动,他掌中的血冰笛便刷地横断开来。
单烽道:“第二支了……”
影子森然道:“滚。”
果然呆气顿去,也不再可爱了。
单烽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又念了一轮生死有命,祸福天定,便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向下一座白塔疾奔而去!
他的预感极为灵验,果然片刻之后,白塔边便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崩塌声,雪瀑横飞数丈有余。影子这功法已入门径,却还须饮血磨练,可这偌大冰原上又哪来第二个活人?
假以时日,必是能痛快一战的对手。
单烽掌心发痒,背后的烽夜刀亦如有感应,贴着脊骨蜂鸣起来,却被他一巴掌拍了回去。
“打什么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一把好刀,怎么不开灵智?”单烽教训道,“有这邀战的工夫,雪练的影子呢?”
烽夜刀如他一般四顾茫然,半晌,默默滑回了他脊背上。
抵达另一座白塔后,单烽忽而意识到了什么,仰头望了一眼。
月相变了。此前高悬天陲百余日的弦月,竟悄然化作了一轮光寒的满月,几乎到了刺目的地步。
此种月色毫不宁静。
他脚下的冰原,被平空削去了一丈有余,冰下的世界正向他逼近。
二十四桥明月夜。依旧是空洞的美景,桥上一行玉人,被冰封十余年的辇中仕女,皆幽幽地抬头望他,手捧玉箫,面目终于清晰可见,却泛着冻毙后的青黑色。
呜呜咽咽。
玉箫之中,泻出一缕短促的悲声。
死人当然不会吹箫。
单烽很快意识到,他再也不愁此行寂寞无人了,这漫长的月圆之夜,来的都是冷冰冰的朋友。
这最后一个雪练坛主,修习的竟是驾驭冰尸之法。而这片名为白塔湖的埋尸地,却冰封着整整一座凡世城池!
【作者有话说】
失忆呆呆霓登场
第15章 也曾佛前作杀音
再次相逢,又是在十日后。
单烽生性极为执拗,抓不到雪练坛主,就连着十日不合眼,把这一带的屋舍都拆了个遍,辗转间到了香积寺。
中原六朝古刹,连他也有所耳闻,照样一夜沉睡在冰下。
是夜,月色森寒,庙门洞开。
雪尘散尽后,单烽从沙弥冰尸上抽回刀,手腕一拧。
冰尸不过是死物,可那体内呼啸的寒气却难缠至极,连日恶战下来,烽夜刀上冰花乱绽,自然也就不那么趁手了。
他用手指一抹刀身,心里一阵烦躁。
此刀自他丹田锻铸而出,昔年熔金铄铁,烽火照彻不夜天,刀柄上缠着数指粗的乌金锁,以免业火喷薄而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荡尽群魔,他亦这么以为。
若不是真火已熄……这些冰尸在照面之间,便已散作了飞烟!
为什么?
他孤身闯入白塔湖,一路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半是为了宗门,半是为了心中难以夷平的憾恨,憋着一口气要证明什么。
那一把红莲业火,自降世之初就燃烧在他丹田中,是他脾性的根源,将他煅烧成了今日的单烽,怎么就说灭就灭了?
那么多次重燃真火的尝试都失败了,好像……他心上压着一方磐石,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燃烧起来。
单烽一脚踹开了天王殿的门。
四道庞然黑影同时向他扑去,持国天王琵琶横断,增长天王肋腹中空,广目天王彩漆剥尽,多闻天王宝伞无骨。众天王胸口破裂,各嵌着一具青黑的僧尸。
这是……修缮天王像的僧人?
僧尸受秘法控制,嘴巴一张,寒气喷吐,天王像就跟着往前一步,地动山摇。
饶是单烽见多识广,也被这景象震惊了。一丈高的天王像,都被冰尸寒气灌饱了,就如蓄水的巨缸一般,稍稍砸破一个窟窿,他就得被寒气浇个满身满头,沦为另一具冰尸。
这么大的阵仗,如此用心炮制,必然是雪练坛主的手笔。
单烽抹了一把发麻的面孔,将烽夜刀掷在了庙外的冰原上。
长刀临阵被扔,铮然长鸣一声。
“爱刀,别逞能了。”单烽道,另取出一副玄铁指套,十指一伸,数不清的环扣便疾电般绞合起来。
殿中黑影幢幢,天王八臂翻飞,铁障般的披帛牢牢堵死去路,单烽刚闪入他们法靴之间,一把磨盘大的铁琵琶便当头砸下!
他闪身及时,铁琵琶却也虚晃一招,砸碎了数只法靴,一股磅礴的寒气自下喷涌而出,殿内供台桌案立时挂满了冰棱。
好阴险的招数,不行,根本无处落脚——
单烽脚踏多闻天王披帛,腾起数步,双拳齐出,以雷霆万钧之势轰入广目天王颅中,牢牢抓住了那具冰尸。
“借法身一用!”
他腰腹疾卷而后舒,踹穿了一角殿顶,那种与生俱来的破坏力不可谓不恐怖,整座天王殿皆陷入剧震之中,瓦砾乱坠,他倒挂在梁上,腰腹间再次爆发出一阵骇人的力量,竟提得广目天王生生离地一寸,四下横扫。
轰——案倒桌横!
轰隆隆隆——门窗俱碎!
泥石迸破,寒气纵横,诸天王已被撞碎了大半,寒气自破口处喷出,将彼此冻结在一处,轰然坠地。
单烽依旧靠腰力倒挂,不动如钟,默数着寒气散尽的时间。
最后一息。
铁指套自天王首中抽出,毫不客气地将之一肘击碎。单烽纵身一跃,落地之时,脚下却传来一串脆响,像是踩碎了什么——一股寒气自足下而起,把他双腿冻了个严严实实。
着道了?
单烽低头一看,双目睁大了一瞬。
也是他时运不济,持国天王一双断足恰巧横斜于此,里头躲着两具沙弥冰尸,被他落地之势砸得粉碎。
得了,穿上靴子了。
还是供案那么大的法靴……
单烽拔足,双腿就跟被铸在铁模子里一般,每一落地,都带着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好不滑稽。
就在这时候,殿外传来一阵梵唱声,有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向天王殿奔来。
“不是吧……”单烽喃喃道,抬头向后殿望了一眼,只见黑压压一群袈裟僧尸向殿门涌来,各持法器,少说也有数百之众。是大雄宝殿中的法会?怎么全跑这儿来了?
单烽是疯了才会跟这些东西硬碰硬,可穿着这么双不合脚的法靴,欲避锋芒亦不容易——他当即背倚殿墙,避免腹背受敌。
脊背才触及石墙,就被轻轻推了一把。
谁?
他霍地回头,只见月照残窗,身后的天王护世壁画尘灰尽去,一片冷红暗绿皆如水洗,一道熟悉的影子从壁画上浮现,与他肩背相抵。
“影子?”单烽一见他,便莫名惊喜,“我压着你了?”
影子这回用力一推,单烽却只是微微一晃。
没推动。
单烽大笑道:“我穿着靴子呢。”
影子道:“自寻死路。”
说话间,当先数具僧尸已扑入殿中,单烽拧动手腕,正欲故技重施,抓一具冰尸作武器,却听得身侧轰地一声响,那一把铁琵琶翻在地上,发出铮铮两声巨响。
单烽道:“这玩意儿可沉了,我替你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