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291)

2025-11-02 评论

  他断了线,穿过帝宫,一头栽落,在剧烈的失重感中,闻到了悲泉水的气息。水底沉睡的那个人,脸上已长满了青苔,双手静静地交叠。

  炼影术的尽头,就是让他代替缑衣太子,永远地沉睡在悲泉底。

  从此,长留会迎来真正的太子。

  那些被困在冰海与悲泉间的生魂,也将免于悲苦,重回长留。

  “谢缑衣,谢缑衣……你睡得够久了,你的神识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肉身被弄脏了。睁开眼,看看我。”灯衫青客哑声道,“他们……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就这么一声声地呼唤,连时间也失去了意义。

  缑衣太子的手指,终于动弹了一下。

  谢霓已感受不到冷热,只觉有一双手,抓住了他。

  天旋地转!

  --

  与此同时,白云河谷,雪练祭坛。

  祭坛已被夷为平地,只剩满地黑色的裸岩。

  天缺一角,暴雪如瀑。

  一切生灵都寂灭时,一道人影,坐在雪瀑下。

  他的甲胄蓄满了积雪,上罩着一身白骨璎珞法衣,累累垂落,却没有半点血腥气。

  冰蓝色的法阵,随着呼吸起伏,仿佛琉璃容器一般。

  镇压长留风灵脉二十年的雪河将军,在这个月食之夜,浮出了地表。

  但他并没有如雹师所说一般,直奔影游城,而是对着废墟诵经。

  大泽雪灵真经的每一个字,被他念出来,都极为空明幽远,带着冻结一切的力量。

  不知不觉间,风、雪、云都停了。

  它们没有消失,无数透明的小冰晶,从天至地,清清楚楚地悬停着。

  天上的风雪,成为了倒悬的冰河。

  在雪河将军身周,连时间和空间都被冻结,唯有一片虚无。

  大泽雪灵的一丝神识,降临在他身上,只下达了一个指令。

  把一切从浴日池里出来的东西,镇回地底!

  叮叮咚咚。

  冰晶帘被挽开了。一重又一重,极其清越,有白汽从中散出。

  只短短一瞬,漫天的冰晶,同时融化,狂风暴雪无序地翻涌,又在逼近的可怕存在面前,化为白烟。

  雪河将军睁开眼,并没有见到多么狰狞的怪物。

  那只是一个……风雪夜归人。

  他像是跋涉了很久。血水也在身边蒸腾为雾,每走一步,身影都会化为飞灰,又在烈焰中,重新凝聚。

  终于,筋骨、肌腱、皮肤,一层层包裹住来人的骨骼,泛起了剑炉铁水一般的光泽。

  他在反复锻造着自己,把极度狂暴的力量,强行熔入这具肉身中!

  远来的男子终于停下脚步,半长不短的黑发,凌乱地翻飞。他伸手在半空中一抓,绕身的烈焰,化作一身陈旧的战袍。

  他的双目红得发黑,脸色不善,轮廓异常清晰、冰冷,仿佛死去的日轮。

  “慈土境圣子。我代不空高僧向你问好,”男子漠然道,“然后,送你入轮回。”

  雪河将军的脸上,却浮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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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冥冥之中,一缕因果未断,死死地缠住了他。

  谢霓神魂一沉,竟被什么东西往回推了一把。

  很轻,却是坚定而不容拒绝。

  他心中一震,缠绕住双眼的黑暗被扯开一线。

  仅这么一线光亮,就足够他看到远处的天幕。

  月食中,雪练祭坛的方向,突然喷薄出一团旭日般的光芒。所见的一切,都被烧灼成了白昼。

  轰隆隆!

  雪灵降灾的那座云山,竟整个儿焦黑翻卷起来。

  更狂暴的飞雪冲刷而下,与烈焰对撞,化作漫天的黑红色气流。

  气浪飞腾为红莲,缓缓地展开雄浑的重瓣,承托住天地,轰然抬升。

  那是——

  有人在夜色中挥刀。

  执念一起,谢霓已经涣散了的五感六识,竟被细线扯着,急急向肉身坠去。

  眼前的悲泉景象,也随之动荡、破碎。

  不论是他还是灯衫青客,都被一股巨力斥出了悲泉。

  灯衫青客的怒喝,在他耳畔响起:“你做了什么?为什么降神会失败?”

  谢霓踉跄了一下,才从晕眩中回过神来。

  方才的神降,已经抽空了他的全部力气,眼前黑斑乱窜。

  哪里还有那朵业火红莲的影子?

  不论是暴雪云山,还是烈焰,都消失了。白云河谷一片黑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连谢霓自己,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飞蛾的残影,在暴怒中飞旋着,突然间化作高大的男子,并拢两指,点向他灵台。

  “执念?你不是已经斩断尘缘了吗?怎么还会有执念未断?!”

  谢霓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按着眉心。

  降神仪式的中止,并没有让他有丝毫欣喜,一颗心一沉到底。

  这种级别的祭典,却没有如期献上祭品,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反噬?

  他俯瞰着影游城,依旧是灯火辉煌。雪练大军已经完全消失了,而满城看灯的黑影,都如有所感,向他的方向涌来。

  宛然还是二十年前的元宵夜,他驾着灯车,凌空而过。

  看不清面目的男男女女,在灵宫下,向他长身而拜,却一群一群地,消散在夜色中。

  一梦醒来,酒阑灯炧,已到了散场的时候。

  复仇时热血喷薄的快意,飞快冷却,更深也更冷的空茫,浸透了他的脊背。

  他想留给他们一场安宁,想让这一夜的团圆久一点,更久一点。

  为什么要在方才那一刻,心念动摇?

  谢霓瞳孔紧缩。

  “原来如此,是中止……”灯衫青客语气中的烦躁稍稍一定,意味不明道,“你一日不完成祭典,便需承受一日反噬。你,躲得了多久?”

  灯衫青客不再多说,重新化作飞蛾,遁入阴影。

  “殿下!”

  黑甲武卫三五成群地,向他走来。他们不再是影子,而露出了本来面目,生机勃勃,灯下发着光。

  “我终于见到了母亲,很多年没梦清她的脸了……”

  “……这一次,我终于救下了他!”

  “那些畜生,欠我满门的血债,我终于一刀刀讨还了。”

  “多谢殿下,让我们了结了执念。”

  “多谢殿下,让我们停驻在世间,等到了这一夜!”

  谢霓听着他们的喧闹声,微微怔忡,唇边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们的执念已尽,无力停留,只能来向殿下道别了。”

  谢霓道:“我知道。若有来生,百念顺遂,无病无灾。”

  这一夜,黑甲武卫们终于敢上前拥抱他,幢幢的影子,泡影般消融。

  青娘盈盈而立,发丝如银钩,向他敛衽一礼。

  “他们在等你。”谢霓道。

  青娘微微地笑了。

  他看到不周牵着马,小将军提着弓,这一对少年郎,如当年学宫窗外一般,向他深深下拜,眉目间还是当年那样,明朗飞扬的光。

  他们与他擦肩而过,衣袂迎风。

  “去哪里?”谢霓如当年一般问。

  不周眼中泛起泪光,嘴唇微动,小将军道:“瀚海长风,这一世就够了。若有来世……我们想做殿下座旁的青鸾,为殿下衔一世的信!”

  惠风抱着戒尺,引着几个小童,走到他身边,勉强地笑了笑,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背上的伤,还疼吗?”谢霓问。

  “多谢殿下,雹雨终于停了,我带孩子们回故乡,他们的爹娘,总在悲泉里唤他们。”

  茶伯的小茶棚,无声浮现,老头子背转身去,最后一盏茶,留给了他。

  叶霜绸携天衣坊众仙子,立在长阶两侧,衣裳彩绣辉煌,脸上却浸满了泪水。

  “做梦一般,殿下又信了我一次。”

  谢霓轻声道:“那年,你冒着长留誓找上我,一句话都不说,就亲手挖出雪骨,奄奄一息地向我赎罪。你虽什么都不记得,却依旧是个很决绝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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