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31)

2025-11-02 评论

  单烽莫名一晃神,心道他应该很擅长讲经。

  “有沙弥偷腥,以戒刀窃猪腹肉一寸,次日依旧三牲如雨。遂彼此以告,蔚然成风,窃之以刀,啮之以齿,方供龛前。

  “吾拾得此猪耳,默然良久,终不忍阻。弟子虔愿菩萨勿收法威力,行此无量功德……

  “百日之期至矣,满窖三牲……重化腐尸,满城哀声,俱入吾耳,然其望已绝矣。

  “早知如此……吾宁舍身割肉以偿,今虽受百千劫,亦悔之晚矣!

  “今距离此大荒,已有一十五年,城中百废俱兴,不见昔时道旁骨。因窃食供奉,吾寺僧员最众,香火极盛,或蒙菩萨开恕。近来天下大寒,沙弥面有脂光,吾心不安,故作此碑,以戒贪戒枉,虔心供奉!”

  僧尸皆泣道:“戒贪戒枉……虔心供奉……虔心供奉!”

  那声音凄厉之至,仿佛枭鸟盘旋不去,单烽忆及那漫灌满城的湖水,心中却涌起一股难言的怒意。

  大灾已至,重蹈覆辙。

  好一片至纯至净的埋尸地。

  白塔湖畔百余寺。清规戒律一夕被破,又被冠上了普度众生的重任,其罪孽之深重,更胜于常人百倍,届时积雪弥勒降世,赏善罚恶,只需以大肆割刈便是。

  这样一群虔心献祭的僧尸,确实值得花数十年工夫来布局。而将凡人玩弄于股掌,未免也太容易。

  和尚们到死也不会知道,心中百般煎熬,只不过成全了旁人的贪念。

  血肉生灵,七情六欲……俱化粉尘,为飞雪渡!

  “天雨三牲,”单烽短促地冷笑了一声,手中刀柄再次拧转,“糊弄鬼呢?这玩弄人心,存心引诱的下作伎俩,要不是雪练从头炮制的,我把单字倒过来写。影子,我们的论断应当不错,可刚才那具僧尸把肚子都掏了,怎么还是那种反应?”

  影子不知何时浮现在白塔上,轻声道:“你觉得那真是三牲么?”

  “障眼法,”单烽叹了口气,“雪练上哪去变出那么些猪牛羊来,好在是荒年,就地取材容易得很。”

  话音未落,他已自弥勒肩侧一跃而下,刀锋拔出的瞬间,弥勒眼中红肉层层翻涌,又一具僧尸剧烈颤抖起来。

  单烽劈手扭过僧尸,重击其胸腹。

  肠胃迸碎,飞出了一截血淋淋的小儿指骨。

  哪怕早有预料,他依旧齿关一跳,被和尚们当年的惊怖所击中了。

  苦苦守着的三牲……败给了自己求生的本能,甚至连那些所谓的牛羊,也只不过是施了障眼法的腐尸,是饿毙在街头的小儿,是邻家肿胀的妇孺。

  笼罩整座香积寺的,从来不是旃檀香气,而是人食人的咀嚼声。

  用来祸害忠厚者的本钱,未免也太轻贱了。

  甚至到死,也要为鬼神诵经悔罪!

  “发菩提愿也好,为一己活也罢,皆无错处。”单烽道,在僧尸低头之前,双指抹向其眼眶。

  “别看了。”

  丝绦抢先一步掠过。

  那一截指骨尚未坠地,便被变作了一朵娑罗花,悠悠飞旋,蕊瓣本应如丝亦如雪。

  可惜在白塔湖这片死地,连飞花都是僵冷的,淬着铁棘一般的寒光。

  “真为真,幻为幻,如此无常,”影子道,伸手拈住花影,“去吧。”

  他指腹一点,蕊丝便如浸在一泓春水中,慢慢舒展开来。

  僧尸凝视着花影,竟似是痴了,通身冰霜尽褪,终于委顿入尘泥中。

  “阿弥……陀佛……”

  单烽见的大多是影子偏激固执的一面,仿佛有无处发泄的毒怨,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悲悯。

  月下半明半昧的娑罗花,同样垂落在影子五指间。

  影子垂首观花,单烽看不到他的眼睛,却能感觉到,一股异常幽沉的恨意。

  单烽道:“你见过?”

  影子道:“我见过。”

  僧尸消散,积雪弥勒亦痛呼一声,瞳珠在新生肉膜里不停瞬动,仿佛迟迟未能破蛹的一尾死虫,透出怨毒之至的冷光。

  果然,供奉一消失,它复原的进程就被打断了。

  单烽挑眉道:“你还会障眼法?”

  “小把戏罢了,”影子把玩着那一朵花影,以手背向外一拂,“你还不去?”

  娑罗花在僧尸间飞旋,沾衣即隐,转瞬挟一团脏器冲出。单烽心领神会,向弥勒一跃而起。

  飞花红雨乱落处,刀如疾雷奔闪!

  最后一道刀光透体而出,弥勒轰然倒撞在山崖上,形骸迸碎,体内炼化的积雪喷涌而出,化作高达数十丈的冰瀑,弥勒大雄诸殿亦被此奔势冲垮了大半。

  单烽挡开当头那一阵雪瀑,仰头望向山巅。

  山岩上倒挂着数尺岩冰,依稀残留着佛面的轮廓,深处隐隐有白芒闪动,正是弥勒额心的祭坛。

  积雪弥勒身受重创,坛心时明时灭,已到了最脆弱的时刻,正是逼出雪练坛主的良机——他非要看清这家伙的庐山真面目不可!

  偏偏就这一瞬间,一道黑影翅羽如铁,自月下俯冲向祭坛。

  白塔湖上哪来的飞鸟?

  单烽劈手掷出烽夜刀,只听锵的一声巨响。

  黑影当胸中刀,与烽夜刀一同坠地。

  是一具鹰隼冰尸。单烽在抽刀之时便觉不妙,那一声巨响惊飞了山后无数漆黑的剪影,如月翳一般,霎时间淹没了整座冰瀑之巅。

  这骤至的昏暗中,劲风呼啸,一群鸟尸向他俯冲而来,指爪俱泛着冷光。

  单烽收刀横斩,乌泱泱的鸟群从中绽开一道裂隙,纷纷坠地。

  影子道:“迟了。不是冲你来的。”

  单烽暗骂一声,这一瞬间的声东击西奏效了,短促而可怖的啄食声过后,群鸟惊起四散,山巅唯余一片裸岩,哪里还有冰瀑的影子?

  可恨——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眼皮底下的坛心,竟被这一群野鸟掠走了。

  眼见得脱困在望,却吃了这么个闷亏,任谁都得邪火直冲天灵盖。偏偏这时候,他眉心还掠过一点儿刺痛,伸手拂开时,方知是一朵冻僵的娑罗花。

  单烽眼疾手快擒住了,道:“嘶……影子,你怎么连我也渡?”

  影子道:“你抬头,睁大眼睛看看。”

  又是数朵娑罗花乱坠而下,树影摇曳声奔涌入耳。一番恶战过后,随处可见断壁残垣,原先隐没在殿外的大片娑罗树却就此显露出来,枝叶皆披霜雪,一片肃杀,毫无佛国祥和之气。

  就这仰头的工夫,他又结结实实挨了数下,更觉那是铁蒺藜般的暗器。偏偏影子周身的花影却如飞絮一般,飘忽明灭,沾衣萦怀,两相对比,更是狼狈。

  “怎么到你这就成绕指柔了——”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只见影子侧身而坐,口中衔着丝绦。长发一手还抓不住,霎时间如春水渌波般淹没及肘,一段秀颀的颈线才刚显露,就由单衣虚虚掩却了。

  难得看清影子的轮廓,仿佛镜中花骤然真切,又隔了数折云母屏风。

  单烽叹气道:“罢了……它们也是色令智昏。”

  最末几个字轻不可闻,影子依旧转回头来,只是他抓头发本就颇为艰难,五指一松,那一捧浓云又自肩侧淌了下来。

  如此一来,单烽哪能看不出他目光中的不善?

  “这也不能全怪我打搅,你这样的头发,放在凡间绣阁里,得两个丫鬟打理,”单烽抱臂道,“说起来,我的手就很巧,要我代劳么?”

  “打铁的丫鬟么?”

  “说起来,这么长的头发倒也少见,不像是你存心蓄养的。”

  话音刚落,空气中便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又触及了某种晦暗的禁忌。影子沉默了一瞬,忽而向他勾了勾指头,雪中的烽夜刀刷地一声腾空而起。

  “喂,影子,你不来使唤我,却来用它梳头?”

  影子一手抓住长发,反手握住刀影,从中刷地横抹过去,动作如闪电一般,丝缎般的乌发连裂帛声都不曾发出,便已委顿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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