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330)

2025-11-02 评论

  谢霓像儿时那样,把手缩进被子里,脸也慢慢沉进去,刚到一半,单烽已向他俯下脸:“怕我?”

  谢霓索性伸出手,十指穿过单烽的头发,按揉起来。粗硬的头发扫在谢霓脸上,痒痒的,让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

  单烽看着他,眼睛里的血丝,被另一种奇异的光芒所取代:“也好,长大了,你就心事重重了。”

  谢霓道:“父王,你鬓间有白发了。”

  单烽脸上的表情立刻消失,坐直了身,恨声逼问道:“我老了?你要为我修陵墓了?或者等不到我死,就要从楼里跑出去,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最好再来几个火灵根,给你做将军!”

  谢霓已学会不听他的疯话,道:“父王,你忧心太过了,也该去王城之外走走了。”

  单烽撑着脑袋,摇头道:“我会把你锁在楼里的。我控制不住。太危险了,前两年的事情要是再出现一次——”

  他眼睛里血光涌现,神情极为可怖。

  谢霓立刻想到了那让人作呕的景象。

  两年前,有雪练埋伏在翠幕云平下,意图行刺长留王,当时单烽恰好头痛症发作,神情恍惚地盯着他,是谢霓闪到单烽面前,出手斩杀那雪练,脸颊上被冰屑刮出了一道淡红的伤痕。

  单烽当即暴起,相干人等全部被劈杀,与雪练同行的挑工,也被剁成了肉泥,且株连极广,整条山路皆被血泥涂遍,草木膏肥,见风狂涨,数月后还带着血腥气。

  更让谢霓难以置信的,还是单烽不假思索的举动。

  单烽脸上没有任何被维护的喜色,只是逼视着他,在众目睽睽下,吮干了他脸颊上的血痕!

  那之后,单烽很是发了一阵时间的疯,皆是谢霓拦着不放,父子二人也没少起冲突,谢霓听诸臣劝谏,决意搬出虹辉楼,却被单烽锁在楼中半月之久,差点怒急坠楼。单烽一边流着泪,用脑袋撞着墙,一边从门窗上卸下百来斤的玄铁巨锁,还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后来,单烽便正常许多了。

  时隔两年,单烽突然提起那件事,谢霓心中也是一凛:“父王,您不会那么对我的,对吗?”

  单烽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安慰他,而是道:“手给我。”

  谢霓便将手递给他,单烽抓着他肘上冰凉的安宁钏,就像抓住浮木一般,慢慢吐出一口气,古怪道:“就像这样,多多念咒,一口一个父王,将我箍作人形。我又能如何呢?”

  说话间,楼外檐铃作响,传来了宫人的报喜声:“恭喜王上,天妃有喜了!”

  单烽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睁大了眼睛。

 

 

第229章 钏心通明

  翌日,又一道惊雷般的消息,几乎震翻了整座长留宫。

  天妃再度有孕,长留王探访天妃宫,本该是重修旧好的良机,王上却惨遭天妃怒劈三剑,伤可见骨,是被药修们用步辇扛回去的,长留王悻悻地,一声不吭,血却流了满街。

  大概是长留王对小太子的所作所为,传到了天妃的耳朵里。

  谁都不知道,这些鲜血会不会带走长留王所剩无几的理智。

  虹辉楼俨然成了风暴的中心。宫人们既畏惧,又好奇,眼看着药修们如救火一般冲上冲下,终于带来了长留王苏醒的消息。

  长留王果然雷霆大怒,许多素衣道子封锁了天妃宫,原本的宫人或被撤换,或被押入牢中。常年给天妃调理身体的药修,更是没了踪影。

  这么一来,一道更隐秘而不祥的传闻,便暗中滋长起来。

  王上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可不像是得了素衣天胎。离心离德,怎么可能有育有子嗣?难道,天妃被幽禁的这些年……

  谁也不知道,长留王会何时对天妃动手。要遮掩丑事,便只能趁现在!

  满城风雨时,自虹辉楼往外看,同样是一片阴晦。

  只有翠幕云屏越发惨绿,仿佛有森然碧蟒,箍着隔扇窗缓缓旋绕,将鳞片填了满窗。

  单烽卧床养伤,神智前所未有地清明。

  他从没想过,所谓的素衣天胎,居然用不着长留王。

  难怪谢霓会饱受猜疑。有情无情,长留王心里是最清楚的。

  上一世,谢霓会选择血祭,除了抗衡雪灵之外,怕是还有自证血脉,为生母鸣冤的心思。

  父母离心,不慈不恤,幼子何如?

  谢霓在长留的处境,远比他想象中更艰难。

  最让他起疑的,莫过于天妃的态度。万里清央到底是怎么想的?万里鬼丹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难道真有悖逆人伦之事?还是说更为险恶的同盟?

  在这节骨眼上,万里清央做出任何背叛之举,都会让谢霓承受灭顶之灾。

  素衣天心……一场因父母野心、欲望、猜疑而来的漩涡,却引着谢霓用整个少年时代去追逐,又几番为之而死,不得解脱。

  在整个长留为之祈祷时,单烽却恨不得它从未出现。

  在他沉默着望向窗外时,素衣长老也静悄悄地立在榻前。

  “他还在闭关?”单烽问。

  “是,观主常有合道感应,只能闭关压制。”

  “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过他几回,想来也快是时候了。”单烽忽而道,“至于你们,可有鉴别素衣天心的办法?”

  素衣长老目中掠过一丝惊疑:“王上不必急于鉴别,再过一月,等天妃稍稍显怀了,胎心处便灵光腾射,肉眼可见。”

  “会发光也不见得是天心,难保有人动手脚,用鱼目混明珠。去查。”

  “王上是在担心万里鬼丹?”

  “他树大根深,诡计多端,不得不防。”单烽道,“天妃那几个近身药丞,我亲自审。”

  素衣长老离开后不久,单烽听到响动,忽觉不对,忍痛起身。

  刚开了门,便见谢霓跪坐在门外,只穿了单衣罗袜,整个人冷浸浸的,脸色雪白,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

  单烽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正要伸手把他抱起来,谢霓看着他,道:“请父王饶恕母妃!”

  单烽嘴角往下一抿,心道,出了这样的事,你不问你父王的伤势,只为母妃求情?

  他的神态变化,更让谢霓忧心,难得急迫道:“父王曾经很期待小鸾,为什么如今他来了,您却满腹猜疑?我能感应到,他就是我的弟弟!”

  单烽疼得额角渗出汗珠,硬邦邦道:“真是母子情深,兄弟情深。”

  谢霓略一迟疑,用衣袖擦了擦他额角的汗。单烽抓住谢霓手腕,只觉那清淡的玉簪香气极为熨帖,眉头这才松动了。

  谢霓道:“母妃身体虚弱,经不起父王的怒火。儿臣愿代母妃受过!”

  隔了一会儿,他的下巴突然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了,那手背上青筋直跳,长留王越发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代你母妃受过?你以为我不想吗?你受得起吗?”

  谢霓瞳孔一缩,没想到长留王会在这时发起疯,每一个字都变了味,透出渗人的邪气,失声道:“父王!”

  “又是这样。受不住了,就喊着父王来撒娇。”长留王道,目光幽幽的,“你父王还没死,你就敢代人受过。只要给你一丝机会,就会伤害自己。是我没护住你,没教好你!”

  “父王,我不会伤害自己,可我怕您的私心。我是您和母妃的孩子,您可还记得这一点?”

  “我又何曾想要一个孩子!”

  长留王眼中,又多出了些让人战栗的东西,仿佛苦等着猎物自投罗网。他一把将谢霓扯进怀中,按在膝上,手掌猛地提起,却只是不轻不重地掴了两下,停住不动了。

  谢霓把嘴唇咬得出血,一口气吐不出去,化作胸腔里一阵猛烈的战栗,他无法理解单烽狂热的喜爱,恨不得昏死过去,以避开这等境地。

  单烽却后悔了,牢牢圈抱着他,又抓过一张厚重的兽皮,同披在二人身上,如他儿时一般席地而坐,看楼外的月光。

  “你总是认不出我,”长留王喃喃道,“不要离开我,不要受伤。为什么你越来越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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