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霓心中突地一跳,他最后伸出手,拨弄着檐铃,一缕影子悄无声息地缠绕在上面。
困倦感再一次上涌。但那一缕影子,捕捉到外界光影的变化,告诉他,并非这一夜晚太过漫长,而是他正在一夜又一夜地沉睡下去。
长留王居然用这样的手段困着他。
又发病了?还是……
——我要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你。他们欠你的,我会一点点补好。
单烽的话音,还在耳边作响。又一次恢复意识时,谢霓不等长留王动作,已把药端在手里,皱眉吞咽下去。
长留王抚摸着他的头发,道:“很苦?快了。”
谢霓仰面看他:“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又听到了小鸾的声音。”
“是吗?”长留王轻描淡写道,“你们是兄弟。”
他突然贴近谢霓的心口,听了片刻,一片细微的光晕,笼罩着他的耳廓。单烽满意地笑了,低声道:“为什么要指望别人呢?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素衣天心。”
谢霓藏在被下的手指无声收紧,影子亦动荡起来。
在昏睡的这些日子,一度沉寂的影子,却变得凝练许多。
谢霓入睡后,单烽如往常一般离开了。楼中有一处小药斋,药炉上翻涌着红褐的汤水,药修战战兢兢地伺候着。
“还要几日?”
“王上,此药有悖风灵脉之意,伤天害理,即便,即便天胎是自愿的,也会横生灾祸啊。”
“灾祸?他的劫数就要来了,再有灾祸,也该降到我身上,是我一意孤行!我问你,彻底夺走素衣天心,还要几日?”
药修道:“殿下的身体已调理妥当,再一副药下去,此事便无可逆转。素衣天心会在殿下身体中醒来。可王妃那头有了感应,总是噩梦连连,梦见有人生剥胎儿,王上!要是殿下知道了——”
“知道?谁让他知道。你?还是我?”
药修已从长留王眼中读出不善,当即噤声。
单烽盯着药修熬药,一手把玩着谢霓的银钏,心绪起伏不定。就快了。雪河将军的敕令符已经出现,雪练攻城的时机快到了。人人都说他疯魔,就连谢霓也怕他,可他心中却无比清明。
如果非要有所选择,非要从这片死棋中破局……
比起刚出生的婴儿,一个拥有了素衣天心的太子,不是更能守护长留吗?弥补十七年来,人为铸成的遗憾,彻底洗去白虹背负的恶名。
而万里清央也将从漫长的孕育中解脱,谢霓会得到如往昔一般的母亲。这是他留给谢霓的礼物。
冥冥中天注定,素衣夺天心方,落在了他的手里。
连谢鸾也助了他一臂之力。上一世谢霓的惨死,已让谢鸾心灰意冷。
长留不敢做的事情,他来做。
等药熬好后,单烽将它储入玉瓶中,向楼上走去。窗外檐铃叮当一响,仿佛某种阴凉的感应,他忽而想起上一世离别前夕,影子勾住了他的小指。
哐当!
药炉倒在地上,罐中的残渣淌了出来,整团不化的血块,仿佛羔羊鲜红的脏腑。
“疯了,都疯了!”药修捏着鼻子,收拾起了残局,“连胞弟的心都敢吃!”
【作者有话说】
犼的破局法[可怜]
第233章 求救两失
虹辉楼上,门窗半开,漫天帐低垂。哪怕不停引来清风,也无法冲散腥苦的药味。
谢霓身上的冷香沉沉浮浮,格外明显,有一瞬间,单烽错觉有玉簪花浸在血泊里,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最后一次了,只要素衣天心在谢霓体内成形,这场噩梦就有了尽头。
单烽还记得对方的痛苦和排斥,一颗心也跟着烧灼,可若非心硬如铁,又怎能破得了局?
他只能尽可能地放轻动作。
谢霓静静地坐在帐里,连日进补下来,用了无数天材地宝,依旧是一道瘦削的剪影。
单烽直直看了片刻,忽而反应过来,谢霓居然是醒着的。
滴答,滴答。
帐中的水声,让单烽头皮一紧,一把抓住帐边。却被谢霓拦住了,温凉柔软的手,轻易地安抚了单烽的急躁。
单烽放缓声音道:“怎么了?”
谢霓轻声道:“我做了个噩梦,梦里都是血,很冷。父王会一直陪着我吗?”
单烽心中大恸,断然道:“当然会。没事的,都是父王不好,没能保护好你,很快就会结束了。”
谢霓还抓着单烽的手不放,五指几乎掐进了皮肉中,这细微的疼痛,却让单烽有了毛骨悚然的真实感。
谢霓道:“我们会遭报应的。”
单烽喃喃道:“不管去哪里,父王都会陪着你。报应都在我身上,若是坠入慈土境,也该是我在烂泥中做尸魔。别怕,你只要平平安安地过好这一生。”
谢霓很轻地笑了一下:“那就好。父王,你说要弥补我,我能自己选择想要的东西吗?”
单烽从恍惚中挣脱出来,后心突然寒了一下,顿觉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很古怪:“谁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雪练!”
他阴冷的目光四下扫视,只觉这楼中鬼影重重,恨不得把一切潜入的东西劈得粉碎。走到这一步,他承受不了任何失败。
会是什么?镜子?还是檐铃?
窗半开着,檐铃晃荡,一缕极细的影线缠在上头,因鸟雀的啼鸣,细微震颤着。
影线?谢霓又一次接触到了炼影术?什么时候?难道只是为了挣脱他?
单烽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谢霓都听到了!
他当下就要拔出佩刀,劈碎檐铃,可刀鸣声却抢先一步,在帐中响了起来。谢霓没有任何迟疑留恋,翻手一抹,刀影如电。
一大片刺目的血红,就这么直直地喷溅在了帐上!
单烽根本没反应过来,狂暴的风墙已撕碎了罗帐。
他只知道疾疾前扑,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却被喷涌而来的血浇了满面。
那一刻,他的双目都被血红浸透了。
谢霓的身体变得极为沉重,仿佛上一回的噩梦重演,凡是单烽触碰到的地方,都是滑腻的血泉,单烽怎么都拉不住他。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还是那口献祭的巨鼎,汪洋血海,全无出路,纵使高声嘶吼,也只不过被绝望淹没。
谢霓的脸色煞白,一双眼睛却还是漆黑的,无限的偏激、憎恨和更复杂的依恋,几乎钉在了单烽的心中。
单烽一面厉声喊着药修,一面死死压制住谢霓喉间的伤口,可对方心口处也冒出了一缕一缕的白光。
随着生机的流逝,还没融合的素衣天心,被生生斥离了身体。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知道我最怕什么,就用一死来报复我!”单烽嘶声道,“你恨我,就来杀我,我会走的,我会心甘情愿的。”
谁知,谢霓却笑了一下,艰难地以口型道:“你会陪着我的,对吗?”
单烽张口结舌,终于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是以身饲虎,逼着他下地狱!
但他又能如何?
他微微放松了肩背的肌肉,只是托着谢霓的手臂,涩然道:“对。你不喜欢我这么做,都是我不好,不该自以为是地来爱你。我记住了,再也不敢忘了,下一次——”
不等他说完,一道刀影洞穿了他的后心。
砰!
又是琉璃鱼缸碎裂的声响,彩雾漫天,众生喧闹,一场又一场的滑稽戏,皆在光怪陆离中上演。
虹辉楼的灯火褪去了颜色,变作无数苍白的纸灰,飞散在空中。长留景象再一次消退,又在阵法中重聚,如蛇衔尾,不死不休。
单烽怀中的陶偶再一次坠地,化作最后一个字。
——门。
在所有人为了求和救挣扎时,阵法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本来面目。
入此阵者,求、救、无、门!
在彩雾的一次次翻涌中,太初无涯峰若隐若现。滑稽古彩菩萨的身上长满了青苔,咧嘴而笑,俯视着阵门处的万里鬼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