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昆仑奴臊眉搭眼地退了几步,座中这才传来数声干呕声,单烽听见那少年修士低声问邻座同伴:“这都多少轮了,谢城主怎么还不来?”
“你问我,我问谁去?合卺酒我都要喝吐了,”同伴道,“楼飞光,赶紧把巴掌皮扔了,小心一会儿昆仑奴讹上你。”
楼飞光抡圆了胳膊,将那玩意儿掷了出去,两眼却望着案上的一道糕点,面露犹疑。
“百里,这点心当真有用么?”
同伴道:“他们说,每次席间有玉簪酥时,城主的心情都会好些。行了,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不定,一会儿就来了。”
楼飞光道:“但愿吧,昆仑奴的眼神,越来越瘆人了,这一轮怕是难过。”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脸色俱是发苦。
听到这时,单烽哪还有不明白的?
应是与外界隔绝的缘故,这些宾客不知外头变故,还在苦捱着等谢泓衣驾临。
可是……
他侧首盯了谢泓衣片刻,对方虽总让人无从逼视,但存在感却不可谓不强,灯火辉煌中,更是湛湛如水银镜。
大活人就坐在跟前。
这些宾客盼得两眼都发黑了,却还没发现?
谢泓衣甚至不知何时取了块玉簪酥,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看来传言不虚。
单烽拣了粒花生,向楼飞光案上一丢,又提了一提颈上小还神镜,楼飞光显然认出来了,面上露出同病相怜的苦色。
“小道友,谢城主什么时候会来?”
楼飞光老实摇头:“不知道,先前只要酒过三巡,城主和娘子便到了。”
“多谢小友。”
单烽道,左手已按住了谢泓衣的肩头,那动作说不出的客气熟络,数枚铁铸一般的手指,却锁住了谢泓衣肩胛各处空档,只要对方有所动作,便会转为钳制。
谢泓衣的目光霎时间亮得发寒,五指微微一动,看起来想把酒瓢扣在他头上。
“你气什么?我还没算账呢,谢城主,你人都到他们眼前了,他们却连救星都认不出来?你不同我交底,可也别怪我绊住你的手脚。”
谢泓衣冷冷道:“你也配——松手!”
单烽更用力地钳住了他,只觉那一截肩膀瘦削到凌厉,此刻正紧绷着,显出货真价实的怒意。
“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只许城主放火,你扯了我的镜子一路,把我当碧雪猊骑也就算了,还拿我当肉盾,噢,就连你乱答题,倒霉的也是我。”单烽道,恶人做到底,更变本加厉,强行推高了谢泓衣另一边衣袖,那肘上同样有一只银钏,除此之外便素得如凝冰一般,不见半点伤痕。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单烽勾了勾指根红线,“这玩意儿让我为你挡了不少灾吧?谢泓衣,我再问你一次,刚刚影子过后,我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你还长了脑子。”
“过奖,不比你谢城主多长的那百八十个心眼。这些宾客还巴巴地盼着你呢,不过是喊一嗓子的事,就说城主已琵琶别抱……”
话音未落,他的喉口便被一支冰冷的银筷抵住了,谢泓衣并未用力,只是精准地截住了他的声带,让那后半截话散作了气音。
“你是琵琶么?”谢泓衣道,“别惊动昆仑奴。”
又是昆仑奴。
且不论其人有多么轻浮油滑,单凭谢泓衣的重视,这家伙就绝对不容小觑。
单烽道:“他也出自尸位神座下?”
谢泓衣道:“不止。他有自己的灵智。”
“好事,还是坏事?”
四角的灯笼摇荡起来,红光颠扑明灭,无论是乐师还是舞者,都笼在群蛇般幢幢的黑影里,身上都淬上了难言的森寒。
一粒花生砰地砸回了他案上,楼飞光扭头过来,压低声音道:“你有了佳偶,怎么还留在楼里?快走!”
单烽道:“你能看到我的佳偶,却不知道他是谁?”
楼飞光一愣:“我怎么可能看得清?”
看不清?
思忖中,单烽的余光却像被蜇了一记。那种黏腻又恶心的感觉,让他双眉一皱。
果然,昆仑奴膝行未远,正藏在某处案下,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用剥了皮的手掌抹了一把脸孔,碧绿眼珠更在血污里闪烁,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们——或者说谢泓衣的身上,眼神几乎黏得流出蜜来,即便是单烽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相当轻浮下流的英俊,仿佛登徒子从墙头抛来的一篓绢花。
单烽生平第一次,有了种猪油堵心的感觉,恨不能把他的脑袋拧到背后去,昆仑奴舔了一舔嘴唇,猩红的舌尖一闪,在对上他目光的瞬间,脸色便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与此同时,楼飞光的声音再度响起:“小心,他会偷别人的娘子!”
【作者有话说】
单某人每分钟都要调戏老婆一次,脱银钏四舍五入就是袜圈啦
第23章 百臂窃缘
单烽没来由地一阵恶寒,道:“你说他是我的娘子?”
楼飞光震惊道:“不是娘子?难道阁下找的是男子?”
“啊?”
“啊?”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瞬,单烽被这一瞬间的驴唇不对马嘴震住了,来不及细想自己竟默认男子为娘子这一可怕的事实,转而紧抓着他话中的异常:“小道友,看不清,是什么意思?身形高矮呢?”
他当着谢泓衣的面作此一问,数枚手指凌空描摹起轮廓来:“就在桌边,大概是这样的身形……”
他手指一顿。
那种奇怪的烦躁感又来了,他明明正对着谢泓衣,却如对镜中花一般,无论如何描不出个轮廓。
楼飞光不明所以:“当然看不清,他不是你的影子么?”
此话一出,单烽心跳骤停了数拍,继而发疯般狂跳起来,目光更是死死钉在了谢泓衣面上,后者却神色不变,就连抵着下颌的五指都丝毫未动,目中一泓湛寒的秋水,似笑非笑。
单烽压低声音道:“我的影子根本没有丢,是你取代了我的影子……难怪我没有和那家伙一样发疯!”
“你是刚来的吧?”楼飞光道,“城里的怪事多得很,我们晃荡了有些日子了,也才破解了一二,不到生死关头,千万别进城,唉,说来也迟了。”
邻座少年道:“跟他废什么话,说不定就是来寻死的。”
“百里!萍水相逢,别那么刻薄。”
“跑腿的,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什么都不知道,还到处乱窜,不是找死是什么?”百里不悦道,“是影子很奇怪么?也不知你从哪找来的佳偶,一定不是正道,否则怎么会不知道,所谓的佳偶便是影子?”
“行了,百里,他不知道也很正常,”楼飞光拦着同伴,解释道,“道友,这城里的佳偶分为两种,你应当见过了吧?一种是以物结物,另一种是以人结人,免去了很多麻烦,却也更加凶险,我们在这鬼地方鹌鹑似的缩着,正是为此。礼成之后,就会像你,和尊……尊相公那样,被红绳牵在一处,形影不离。”
形影不离!
此话一出,梳头歌凄厉的唱腔便在单烽耳中轰然回荡起来,此先未解之处,皆被照得雪亮。
——分钗合钿,形影重会,一愿娘子与郎君,今世和合,情同此镜。
应天喜闻录上的批注小字。
——漫世间痴男怨女,欲如形影不相离……
形影重会,形影不相离……药篓之中,不断重合的雌雄首乌藤……以及此刻身畔,轻若无物的谢泓衣。
他本以为那只是漫无边际的赌咒发誓,如今看来,这四个字早已被尸位神之力所扭曲了,确有所指。
一旦被姻缘红线牵上,其中一方,就会沦为另一方的影子。
形和影,难分离。的确是世上最坚不可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