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75)

2025-11-02 评论

  片刻之后。

  府门再被一脚踹开。

  碧雪猊嗅见冤家对头的气息,咆哮一声,楚鸾回却早有预料一般,将双臂一展,拦住它一只前爪。

  他白袍上药香蕴藉,一落在这巨兽鼻中,便引得那双碧青灯笼般的巨目凑至面前。

  “小香炉,是我。”他道,笑吟吟地掏出一根红萝卜,“来,见面礼。”

  碧雪猊低低咆哮一声,伏卧在他面前,巨目跟着他左右瞬动。

  单烽紧随其后,也迈进了府门,黑衣甲士早已列阵以待,唰地一声,刀戟如林。

  阊阖沉声道:“你还敢来。”

  单烽歪一歪脖子,头顶灿然生辉,竟刺得阊阖闭目一瞬,喝道:“装神弄鬼,动手!”

  “慢!”楚鸾回道,“护卫长,你看他像人么?”

  阊阖:“不像。”

  单烽额角一跳。

  “那就对了。这便是我先前方中提到的,九龙金玉茶叶草。此前诸位前辈嫌我狂妄,这位单道友便自愿献身,做了药人了。”

  阊阖道:“他诡计多端,如何能信。”

  “药人离了我,双足便会化作草根,走路比蜗行快不了多少,阁下何不一验?若有半点虚假,砍了便是。”

  这砍字一出,可谓搔到痒处,立刻有黑甲武士暗暗点头。

  楚鸾回又笑道:“至于我么,先行一步,找几位药修前辈切磋,可不可用,一验便知。”

  好一出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奸计!偏偏又如先前所说,各取所需,各混入府。

  单烽暗暗磨牙,颈畔青筋跟着一跳,恨不能把这小子捉回来来上两拳,楚鸾回春风满面,向药圃快步走去:“刘前辈,孙药仙,别急着走啊,这一回绝不是弄虚作假,二位的方子实在高妙,令晚辈茅塞顿开……什么,你们要去采药,且等一等我!”

  他的身影才刚一消失,单烽足下便是一滞,长出了条条茎须,左脚绊右脚,哪里还能迈得动步子!

  有黑甲武士蠢蠢欲动:“既然是药,锄了也无妨。”

  阊阖皱眉道:“城主的话,也敢阳奉阴违?”

  那黑甲武士被斥得脸色一白,道:“城主留着他,他却不知是何居心。”

  阊阖道:“城主的病要紧,不可错失一味灵药。不周,你来压阵。”

  这话一出,便再无半点儿异议。

  黑甲武士中,慢慢走出一道佝偻的身影,迫近时,能听到冷冷的铁环哐当声,却不知镣铐何在。

  和其他甲士相比,不周看起来更像一道影子。

  畸形的,怨鬼般的影子。

  “嗬……嗬……”

  他只有半截舌头,发声时嘶哑的气流,却有着奇异的节拍,听得人脊背发寒。

  短促的命令。

  走!

  单烽很快意识到,这名为不周的哑巴,和一趟押解的差事堪称绝配。他固然是磨磨蹭蹭,拿根须在走路,不周却更是一瘸一拐,身上叮铃哐当的。

  “老兄,城主府还挺大,等我们走到,晌午都变作天黑了。”

  他一说话,驼子的铁链就抽过来了。手法异常刁钻狠毒,就是铁石都能抽开缝来,一看就是谢泓衣的嫡系。

  单烽只晃晃脖子,赤弩锁哐当作响。

  哐当……哐当哐当……

  一前一后,你快我也快,你慢我也慢,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周很快意识到这是个刻薄的玩笑,口中嗬嗬作响,铁链劈空而来,却被单烽抬手攥住了。

  “你热闹,我也热闹。”单烽道,还要捉弄心狠手黑的驼子,目光却一顿,掠向回廊深处隐约可见的寝殿一角。

  这会儿日头已盛,城中的灯笼都已黯淡下去,可城主府里寒气深郁,楼阁昏暗掩映,灯笼大多仍还亮着,显然深处其中的主家离不得它们。

  可偏偏寝殿的一角,灯笼明明暗暗,仿佛被无形的心火所催动。

  “果真热闹起来了,”单烽轻声道,“你们有空防我,却不知有来客?”

  不周抬头的动作极为艰难,说时迟,那时快,单烽已将头顶的茶叶草一把扯下,一个转身,双掌按向不周背后。

  虽已有预料,单烽仍是一惊,那铁链一端竟穿在不周畸形的肩胛骨中,年代久远,以至于化作由血肉包裹的可怖驼峰。

  疯了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单烽扯过铁链,向回廊柱上抛去。

  绯红灯笼摇曳,寝殿深处,素绡帐幔垂落,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叶霜绸立在帐外,以一支银钗调弄着安神香的残烬。隔了这些工夫,安神香与枕中的伯奇食梦术相交融,足以在识海中编织出一场好梦。

  殿下会做什么样的梦?

  绣了一半的玉簪花。天外而来的娑罗花。昔年长留会入梦么?

  她对那座宫阙唯有朦胧而惆怅的印象,仿佛陷在醒不来的梦里,莫名惊悸。

  就在这时,帐内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像是乌发与被衾厮磨,更显辗转反侧。

  床帷摇荡。

  安梦枕被一把推落在帐外。一只手抵住床沿,指尖殊无血色,微微发抖,仿佛竭力推拒着什么。

  发生了什么,殿下又在做噩梦?

  “殿下?”叶霜绸急唤道,手上诀起,帐幔立时退却。

  枕衾如水,绣线莹灿,未及照面,已被枕灭在满榻冰凉的黑发下。

  谢泓衣颈项微侧,面容没在发间,连胸口都仅有微弱的起伏,那种死气沉沉的安宁静穆,仿佛白璧沉于寒水中,任何人都不敢惊扰。

  可殿下怎么会无枕而卧?

  叶霜绸心中刚动,身形便是一滞,双目顿失神采。片刻之后,她七窍中涌出一股浓稠的黑雾。

  附身术!

  黑雾灌满寝帐,更使谢泓衣的乌发无风而动。

  一刹那过后,双目无神的女子微微一晃,将安梦枕一把拾起,极其轻柔地枕在谢泓衣脑后。

  谢泓衣握住榻沿的手猛然收紧,却被困在噩梦中,迟迟没能抬起。

  唯有榻侧垂落的影子意识到了危险逼近,呼啸而起,向“叶霜绸”疾扑而去!

  “嘘,”她双唇未动,黑雾中却传来男子低沉嘶哑的声音,“惊扰了殿下,我生拆了你。”

  纤长五指没入谢泓衣发间,骨节狰狞,仿佛要冲破皮囊而出,却只轻轻扶正他面孔,按揉起颅顶的穴位来。

  霎时间乌发淌落,谢泓衣眉目间厮杀的偏激睡去了,笼罩在他身上长达二十年的阴云也睡去了,慢慢露出本来面目。

  飘风云霓,素日虹影,低眉照人处,无情亦是恶!

  那只手一顿,在谢泓衣面上一隔,仿佛以此截断什么过于刺目的东西。

  “小太子,你还是适合陷在泥淖里,”那个声音笑着道,却不掩其中越来越扭曲的亢奋意味,“我来……送你回噩梦。”

 

 

第40章 素衣浴火来

  火又烧起来了。

  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的剧痛,照旧从一瞬间的茫然开始。

  他重伤坠地。

  长达数月的恶战终于尘埃落定,长留宫和素衣天观根本就是一双绝尘的奔马,两代人拼尽全力挽此长辔,却连一丝一毫都没能改变。

  他整个少年时代所付出的一切代价,都只是看着它们拖拽着这一架名为故国的长车,纵身一跃——撞碎在滚滚奔流的命运中。

  肘上银钏碎裂时,他还能够像个疯子那样去痛恨。踉踉跄跄,摸爬滚打,在这片曾为长留而一夜茫茫的雪原上。

  当一切力气褪尽,那只手洞穿他的丹田时,他甚至感到一丝解脱。

  长留宫的太子,本就该死在这一夜,为什么还活着?

  那是谢霓一生中唯一一次心存死志的时候,却没能如愿以偿。

  丹田被洞穿后,对方暴烈的真火自伤口灌入,摧毁并重塑着每一寸经脉,强迫他容纳那场失控的大火。

  他的风灵根几乎在一瞬间就死去了。

  可与生俱来的素衣血脉,却依旧轻柔皎洁地萦绕着他,将一池真火锁在体内,渐渐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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