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白脸儿被捆了个结实,嘴里也塞了布,难怪一条巧舌没了用武之地。
那头阊阖眼睑上的另一双眼睛几乎倒竖起来,一重重黑甲武士,更是各个双目喷火,刀剑相向。
单烽道:“说实话,你们的确本事不济。”
黑甲武士正要喝斥,他便竖起一根指头:“嘘,別吵醒你们城主,他都多久没歇息过了。”
这话比什么禁令都管用,连劈下来的刀芒都立时消散了。
单烽道:“伤了你们的颜面,真不好意思。可老子就是这么想的。能者居之,这样吧,等他睡醒了,打一架,一起上。你们要是输了,腾个位置给我,不过分吧?”
他还当真在门外一坐,长腿一伸,抱着烽夜刀,守起门来,一只手却抚摸着地面。
阊阖四只眼睛同时眨了一眨,强压下怒意,似乎在观望着什么,有黑甲武士看不惯他的轻狂,正要呵斥,却被制住了。
“他没说谎,殿下睡了。”
要知道,谢泓衣性情多疑,极容易惊梦,有外人在时,是绝对无法入睡的。
此刻寝殿里的气息,却渐渐平稳安宁下去。
阊阖目露惊疑,在地上扫了一眼,又掺进了一丝欣慰。
和城主难得一见的安睡比起来,单烽那点儿出言不逊,也算不了什么了。
阊阖道:“演武堂,恭候。”
单烽道:“可以。”
“未得殿下传召,阁下再踏入寢殿半步,休怪我等不客气!”
“放心,他出手更快。”
阊阖一声令下,众黑甲武士不情不愿地散开了,照旧巡视,只是不乏龇牙咧嘴者,向单烽作势要抹脖子,后者只是咧嘴一笑,眼神中含着明晃晃的挑衅。
不远处,一朵纸做的红莲,漂在一泓黑影中。
是影子。
随着主人睡去,它也不乱动弹,却守在门边,只把红莲顶在额上,小烛台似的,轻轻吹动着莲瓣。
记忆中那么阴冷残暴的孤影,在它的主人睡去后,倒如白塔湖初见时了。单烽看着它,虽知道它在戒备自己,下起手来必不会留情,可依旧生出了一丝恍惚。
一夜生死搏杀,心绪激荡,却是前所未有的收获。
十年的雪中追逐,终于有了尽头,明知眼前是深渊,也得跳下去!
第46章 黯黯帝阍
谢泓衣入睡时,天色已泛白。
单烽坐在寢殿外头,也能感到阊阖的视线牢牢锁在自己身上。
巡逻的武士更是一会儿一趟,在他身边换岗,唯恐他动什么坏心思。
这些黑甲武士倒很忠心,虽然眼里都飞出刀子了,直要把他剁之而后快,却顾忌着谢泓衣,没敢弄出半点响动。
谢泓衣从哪搜罗来的这些人?
从前在白塔湖时,他见惯了影子独来独往,遍体锋芒,即便是他,在挨近的时候,也吃够了教训。
孤魂野鬼,最难亲近。
直到这一刻,笼罩在影游城灰白朦胧的曙光中,他才意识到,这个人,曾经也是有家的。
离开他之后,依旧是那个受尽眷顾的殿下。
单烽交叠双手,倚在门边上,盯着影子玩那朵纸红莲,心里起伏不定,恨的是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远远被斥离在外,挤不进往事里。
但又有一丝奇异的欣慰。
不知不觉,日上三竿。
寝殿外当真有棵半死不活的娑罗树,他揪了几片叶子,编成一朵翠莲。影子停了动作,歪着头看他,却并不靠近。
“有了牵绊,才抓得住,是不是?”单烽道,屈指一弹,翠莲停在影子鼻尖上,后者愤愤地一仰头,飞快消散了。
与此同时,殿门被一股劲力排开,帐幔飞舞,一道人影坐在深处,长发披散着,半晌没说话,只是身周的影子翻涌不定,棋盘棋子散了满地。
单烽被他幽幽的目光一望,便知他起床气正盛。
谢泓衣道:“你怎么还在?”
“一直都在,我看你睡得挺安稳的,没梦到我么?”
这话一出,谢泓衣面上便泛起深深的郁卒,伸手用力捏了捏眉心。
比起在噩梦中辗转,方才那不设防的昏睡,更让他不安。
好像做了一场漫无边际的白日梦,把先前的郁怒冲散了,整个人都在发光的湖面上漂转,少时灵籁台上的絮花,扑簌簌落在身上。
一睁眼,对上这家伙和当初一般无二的一张脸,心里顿起无名火。
“做你的近身侍卫,还需要做些什么?梳头?替你捧衣裳?你放心,我手脚麻利得很,铺床叠被也不在话下,”单烽自说自话道,“甩脱我,是别想了,你脸上好歹有点儿血色了,我这样的猛药,上哪找去?”
“你?”谢泓衣冷笑一声,道,“做侍卫,得先挨够揍。”
单烽道:“行啊,就这么说定了。”
他察觉到黑甲武士逼近,一跃而起,大步而前,和几个赶来的药修错身而过时,忽而回头道:“等我回来,就把枕头放你寝殿里。”
谢泓衣只把他当空气。
这头药修们替谢泓衣施针把脉,那头单烽已径直走向了演武堂。
他半点没有做客人的自觉,一路上大肆打量,把城主府的布局牢牢记在心里。
城主府建在一片冰湖上,占了十余亩地,四面连廊环绕,台阁玲珑,都蒙着白霜,冰雕雪塑一般,却全不讲章法,回廊甚至有死路,引着人撞进冰窟窿里。
倒像是小孩儿随手抓了一把冰渣子,丢在沙盘上。
谢泓衣这人,连衣裳上的绣线都这么挑剔,住处却并不讲究。
也是,照商队的说辞,这整座城都是平地里冒出来的。
寝殿正门朝西,南厢紧挨着一座绣楼,昨夜魍京娘子便是在此出阁的,白日里门户紧闭,但能隐隐看到墙上悬琴的影子。
这会儿阊阖就蹲在最高的飞檐上,肃穆地看着单烽。
这护卫长四十来岁年纪,相貌冷峻,众人中只有他作将军打扮,吊睛虎眼扫过处,黑甲武士们顿时列作军阵,走出了一片肃杀之气。
唰唰唰!
单烽走过处,黑甲武士分列变阵,漆黑长刀齐刷刷挽了十八个刀花,刀刀削在他鼻子尖上。
这铁莲刀影阵,要是绽在雪原上,足可让一方凶兽望风而逃了。
他们这两列人,就是来打头阵的,披的是重甲,帽盔底下只露出一线寒光四射的眼睛,乍一看去,铁塔一般。
单烽在城主面前大放厥词一事,早在黑甲武士里传遍了。要说先前撵单烽,那是职责所在,如今可是私怨了。都是抢破了头才挣来的位置,岂容外来的家伙顶替?
在单烽踏进演武场前,他们便要给足下马威!
单烽眼睛也不眨一下,只多看了阊阖一眼。
这位置好,居高临下,低头就是寝殿,还能听谢泓衣弹琴。单烽一眼就看中了,心道回头就抢下来。
往前一进,楼阁森森,是议事的正殿,殿前一大片冰面,翠色最深,旌旗猎猎,雪猎来的兽骨铸成了武器架,俨然是演武场。
十来个赤膊穿轻甲的武卫,坐在兽骨上,正单臂举那亮银锤,胳膊上肌肉暴绽。
他们还有自己的功法,手臂上泛起一层铜光,领头的向单烽冷笑一声,活动手腕。
阊阖道:“城主近卫,一共三支。这是我手底下的提灯卫,负责府里的防卫,副统领是东风。你可要挑战他?”
东风道:“新来的?个头倒是不小,来,我也不为难你,举个灯台看看。”
单烽道:“哦?举灯台,这么容易,看不起我?”
“这便是灯台!”东风喝了一声,两根指头直插进了冰下,捅豆腐似的,再一勾,提起磨盘大的一块坚冰,直直举过了头顶!
这玩意儿少说也有两三百斤重,他连手指头都不曾打弯,朝众人转了几圈,脸上更是春风得意。
众黑甲武卫见此豪举,齐声喝彩,用刀柄顿地。
“东风可是副统领了,自创了一手端灯台的绝招,城主夜里翻书时,便能在窗外照着!”有人羡恨交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