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林紧张道:“你没事吧?”
他一开口,破铜锣嗓子又同时吓了两人一跳。
卷发青年显然对自己此刻的脸色缺乏认知,他脸上同样带着病气,因为感冒,鼻尖和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
程经年反过来关心他:“你感冒还好吗?”
两个病号隔着屏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苦中作乐一般笑起来。
“我还好,一会儿就进医疗舱了,”程经年将头转向屏幕外的方向,侧耳听了一会儿,“小潘应该已经在准备了,很快就好。倒是感冒不推荐过分依靠外力康复,你好好修养。”
缪林艰难地翻了个身,将半张脸埋进枕头,示意自己在休息了。但是没趴多久,他就感到由于喉咙发炎吞咽困难,小潘送来给他当早餐的营养液在胃里抗议。
于是缪林先拨开挡视线的自然卷,再用乏力的手臂支起半边身体,然后以0.5倍速转过身。
屏幕那头的程经年漏出一声笑。
缪林用视线问他“笑什么?!”
程经年接收到了信号,在光线良好的时候,他们还是很默契的。他说:“想起联合拉练第一天晚上的事了。”
“什——”缪林从嗓子里艰难挤出一个音节,又很快止住。
他也想起来了。
在野外,雨停后的夏夜里,风里充斥着植物的清新气息。初来乍到睡不着的地球人悄悄翻身,却在转身时正巧撞上星际本地人在黑夜里幽幽的绿眼睛。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明明发生在半年以前,却让人想说怎么才过去半年,又怎么已经过去半年了。
缪林指尖敲敲屏幕,想打点什么字,又作罢。
算了,这样一时安静相对的氛围也很好。
缪林彻底将手臂放了下去,只留下终端投影的画面悬在空中,一转头就能看见程经年的脸,仿佛两人正并肩躺着。
嘶,在野外还行,回归城市文明怎么就觉得这么不对劲呢??
缪林又把投影位置换到眼前,但是仰躺着看搭档的脸,更加不对劲了啊!!
他又调角度,就这样忙忙碌碌,程经年给他晃得险些晕终端。
在缪林忙于调整的档口,小潘完成了医疗舱的转移,正叉着腰等待查收完待机呢,就见两个人类腻腻歪歪,视小潘若无物。
小潘生气!
小潘当即翻出唢呐……算了,还是病人,不用唢呐。它在内置的发声器内找出一个最破坏气氛的音效——
“咕嘎——!”
一声尖锐而愤怒的破音尖叫鸡。
缪林揉着耳朵,本想把通话挂断。
程经年用两句话说服了一人一机。
他对缪林:“之前有被帝国那些贵族的跟班恶意关过医疗舱,我有点反感这个,能不用就不用,但是……”
他对小潘:“终端防水。”
缪林心软得像被扎扁的大司命,轻轻、柔柔,还微微泛麻。
小潘气得用尖叫鸡即兴演奏鸡(交)响乐,咕嘎叽呀乱响,最终伸出机械臂,“砰”的一下,将程经年抬起来,扔进医疗舱里。
大量的气泡充斥了缪林的屏幕画面,翻涌的水声伴随着小潘得意离去的竖琴圆舞曲,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
缪林悄悄打字,连字号都调到最小:
【你还好吗?没被呛到吧?】
“没有。”程经年同样小小声说话,“小潘也没有把我乱放,我只是故意做给它看的。”
确实如他所说,银发的青年正靠在一个略高出液面的头枕上,五官露在修复液上,发梢散在液体里。
缪林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终端那头程经年已经闭上了眼睛。
在感冒带来的困乏里,缪林听见搭档耳语:“休息吧,反正今天什么都不用做。”
他感到眼皮越发沉重,一点点、一点点,不知何时眼前一黑,陷入了梦乡。
……
等他再睁开眼时,程经年仍然闭着眼,在医疗舱内躺着。
密度较大的修复液将他散落的银发托起,眉眼间隐隐带着些湿润的光泽,恍若在岸边月下小憩的鲛人。
此时此刻是一个梦境吗?他真的睡过去又醒来了吗?还是他依旧在梦里。
也许是星际人的身体素质实在变态,缪林一觉醒来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病中的疲惫褪去了大半,肢体虽然依旧乏力,但是却像躺在云上。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和一阵前所未有的冲动。
自从穿越到星际以后,缪林其实一直有根弦绷着,在每一个时刻带来被勒紧的隐痛。往大了说是整个星际的命运,往小了说,是每个学生的安全和未来。
他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这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当然,不是他想退出乐队的意思。
也没打算退出辅导员和武训员的组合。
每次在夜里突然醒来,看着窗外或明亮或暗淡的行星环,缪林总会生出一股莫名的感慨——
背负着拯救世界命运的异乡来客,经历一系列挑战,遇到一些或好或坏的人,结下或深或浅的缘,向着一个已知的结局努力,等待其后的嘉奖。
只是,分给他的会是什么?比起那些一无所知就穿越了的人,缪林早早知道自己无法返乡的命运。虽然星际也有古地球,流传的部分文化和地球极为相似,但是代餐终究比不上正餐的饱足感。
他很努力地让自己忙起来,故意放大一些情绪,掩盖过想家的落寞。他也在交接新的朋友,建立更深的联系,像他毕业后留在大都市而非回乡一样。
只是偶尔,关于故乡的秘密会在深夜冒出来,像非要睡在人胸口的二十斤胖猫,压得人喘不过气。
缪林蹭蹭枕头,压在自己的手臂上,快速瞄了一眼屏幕。
搭档依然闭着眼,医疗舱内的修复液循环着,漫过他的下颔线,像地球的潮汐一般涌动着。
白霜星上的海洋是没有明显的潮水涨落的,海波和江流都显得格外温柔。
于是缪林也闭上眼睛,陷入一片略微昏沉的黑暗里。
“你会不会有些时候,觉得我很奇怪?”
他梦呓一般说道。
缪林听见一声代表疑惑的鼻音,因为医疗舱内空间狭小,带了些立体混响。
“就是,比如说,会和一般人不大一样,之类的。”缪林说得含含糊糊。
“一直觉得。”
这话惊得缪林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鼻子都感觉没那么堵了。
但是终端那头的程经年依旧闭着眼。
不知道是因为修复液还是医疗舱,他说话似乎比平时更费力一些,吐字更慢、更沉:
“我一直觉得,你不同于任何人。”
缪林“唰”一下把眼睛闭上了。
他不是笨蛋,他听得懂也分得清好话和反讽,只是这这这、有点太超过了啊!
“我和你说别的事情呢,不要撒、阿嚏娇!”
文学作品里都爱说,失去视野会让其他感官更敏锐,是真的吗?缪林紧紧闭着眼睛,努力张着耳朵在听,但是好像并没有比平时听到更多细微的响动。
他只听到程经年在笑,胸腔的震动搅乱些微水流,带出不和谐的波浪音。
他听见搭档熟悉,但是更低沉柔和的声线,带着一点帝国人特有的滑音:“愿闻其详。”
“可能你不信但是我是穿越者!……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像中二病妄想症……”
也许是感冒的昏沉冲昏了头脑,缪林闭着眼睛、捂着耳朵,一鼓作气将那个一直硌着他,让他在清晨无端醒来,让他始终与这个崭新的星辰大海隔着一层的秘密喊了出来!
……虽然没忍住自己吐槽了自己。
缪林用手掌按着自己的耳朵,不知道是用力还是不用力。
他能听见心脏快速的搏动轰鸣,听见血液流经的隆隆声,但是,也还听见了搭档很平静的一句“知道了”。
缪林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睛。
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