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死在今日,让我这几十年来,日日忘不得你。”
话语是责备,语气却是怆然。
五十年前的今天,他从昏迷中醒来,便听得卿长虞自刎而亡的消息。
雨连绵在下,没有人痛快。
陆续不断有人自戕。
岁间玉也想死,可他的命才被卿长虞救活。
身体里属于另一个人的灵血还在散发暖意,这个人却干脆利落地走了。
怎么就死了呢……他怎么能死了。
哪怕坠落深渊也能再活过来的人,明明有强烈求生意志的人,却将剑横在了自己颈上。
结局像个荒唐潦草的续作。
即使现在想起,也觉得钝痛难消。
但这股疼痛,很快被怒意取代,只听得怀里人道:
“抱歉…下次一定避开。”
“卿长虞,你再气我。”
岁间玉心里有火在烧,非是欲/火。
“哪有气你,”
卿长虞在他怀里拱了拱,调整了下姿势。二人的腿就这么靠在一团,从单衣下泄出的肌肤就这么贴在一起,温度互相传递着,最亲密不过,卿长虞拍拍他的背,跟哄小孩似的,
“好间玉快快睡。”
岁间玉面颊泛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这下真闭上眼,怎么也不肯再理卿长虞了。
晨光之下,小泥人昂首于案上,眉眼轮廓,莫不肖似眼前人。
岁间玉博览群书,一眼便认出这是古籍载的寄灵人偶。
“这是做什么……?”他有些迟疑,心中更有个荒谬的猜想。
“带你出去玩呀?”卿长虞拉着他的衣袖,将他拉到人偶前,笑眯眯道,“岁门主,来来来,吹口气儿。”
岁间玉俯下身,对着人偶头顶轻轻吹了气。
下一刻,人身蓦地一僵,落到卿长虞怀中。
卿长虞将人放到塌上,身后传来响动,出现了个一模一样的男人,是魂魄附于泥偶身上的岁间玉。
卿长虞拉着他的手,左右看了看:
“感觉如何,岁门主?”
岁间玉道:“泥塑之身要重些,但没了病痛,又似乎要轻些。”
卿长虞笑道:“那就是还可以了,不枉我费一番功夫。”
岁间玉体无灵根,是早夭之命,自诞生以来,从未离开过九重楼。
父母请人为他改命,得了一术,让他与九重楼地脉捆绑,可延长寿命。
代价便是永不许离开九重楼。
可如今,他的命是卿长虞的灵血给的,与九重楼的联系不似从前紧密,卿长虞便想着,或许,能够让岁门主也出去一遭?
他站在剑上,对岁间玉伸出手:
“岁门主,来试一试。”
忽有狂风,高楼外白鹤盘桓鸣叫,似是警告。
岁间玉只抬起一只手,下一刻,便被卿长虞紧紧抓住,一把拉到了剑上。
那些汹涌的波涛尚未酝酿,就这么被轻易打散。
卿长虞难得有种黄毛小子的自觉,一手剑诀,一手将岁间玉的手拉来环腰按住,笑道:
“岁门主,走咯!”
将带人出门带出了私奔的架势。
长剑载人在云海中穿梭,向下,剑尾带着连绵的白色云雾,曳出一道弧度平缓的长线,向上,可见红日半悬在天际,金澄澄的光被云层笼住,万里云海如金色鱼鳞般壮观。
忽地,疾风擦身,长剑下压,迫近万顷碧波。
他的手与岁间玉指尖相擦,手指三三两两交错着,带着岁间玉向下,揽了一手涓涓活水。
澄澈、透明、清凉。
岁间玉凑近卿长虞耳畔道:
“这水泡茶倒好。”
卿长虞不喜欢喝茶,表情有些苦哈哈。
停在湖畔,任岁间玉取壶装水,他躺在一片乌鸢花中,姿态随意,一副天为被地为床的闲散心态。
岁间玉的手不禁停留在水中,任水流不断地划过指缝。
水是发凉的,却不森寒,每一息的涌动都是新奇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带着原始生命力。
岁间玉回过头,蓝色乌鸢花沐浴在日光下,花瓣上露珠闪动着晶莹,与射线状的光芒共同提亮了眼前色彩。绿茎上还有深紫花苞随风微微摇曳,勃勃生机。
卿长虞倚坐花海,肤色在日光下如玉一般莹白,正伸手接蝴蝶玩。
一切如梦一般。
他忽地想,要是能死在这里,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闹市街头,两人随波逐流,任人流攒动带向任何地方。
停在摊饭前,便买一串红豆珠子,停在杂耍前,便见凡人大宣修仙之道。岁间玉看得很认真,他记性很好,见过的东西就不会忘。
一方小桌,布幡上书“神机妙算”四字,老瞎子叫住了二人。
“二位仙人,且留步留步。”
“老人家可有事?”
老瞎子指着卿长虞道:
“这位仙人乃孤辰寡宿格,无亲无友,伶仃终生。凡所信任,终将背叛,万缘皆浅,上苍不怜。老朽有一破解之法……”
“住口!”岁间玉冷冷道,“一派胡言。”
卿长虞还是第一次见岁间玉拉下脸,原来温和病弱的人,也会有如此骇人的神色。
算命这事岁间玉也会,卿长虞从没听过他说自己是什么孤辰寡宿格。
卿长虞挑眉:“你连我生辰八字都不知,如何测命?”
“我会相面。”老瞎子悠悠摘下黑眼镜,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老眼。
卿长虞大惊,眼镜竟然是增加专业度的道具么!
岁间玉一掐指,冷笑道:
“招摇撞骗,胡说八道,我观你今日有血光之灾,你可受好了!”
等到出了闹市,岁间玉的表情还是郁气。
卿长虞道:“你这样做什么,我又没信他说的。”
岁间玉道:“你知道他是胡说八道的。”
卿长虞道:“我知道。”
忽地,远方一阵喧闹,有个胡子被火燎的老头慌里慌张地举着算命幡跑路。
岁间玉的面色总算缓和,他对卿长虞道:
“你知道就好。”
卿长虞比他想得要看得开,他只道:
“命就在那里,任谁说他好不好都没用,我不还是要活的么?”
岁间玉的指尖微微蜷起,卿长虞总是在无数个瞬间显出他的狭隘来。或许自己是一团死水,而他是一弯日月不息的活水,清澈的、向前流淌的、遇见砂石土坡也能包纳的,拥有无穷生机的活水。
指尖被人勾起晃了晃,身畔美人笑嘻嘻的,声音很软:
“更何况,你在我旁边,怎么算得上无亲无友呢?”
远处杂耍的艺人吐出火来,围观的群众捧场大叫,一通喧闹的鼓掌声。
就这么掩盖了岁间玉不合时宜的心跳声。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五十年前那么多人都发了疯。
谁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将他占为私有?
他能够改变卿长虞孤苦伶仃的坏命格。
——只要卿长虞永远属于他,不就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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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卿长虞看看你做的好事!
一只看起来很高冷的小猫,独独对自己卖娇,想收为家养,然后发现此猫居然对谁都撒娇。
第78章 非是俗欲
岁间玉忽而停步, 抬头看向一座人间酒楼。内里歌舞乐声不断,看来喧嚣热闹。
卿长虞问:
“想去试试?”
酒嘛,醉人物,了千愁。总有人觉得万事需得有酒才算圆满, 故而不论冬夏, 酒楼里总是络绎不绝。
在少年时期, 卿长虞还是很爱与人醉酒作乐的。
后面收了些弟子, 从早到晚都在太清峰,渐渐就不再胡闹了。
岁间玉道:“不, 只是想起两百年前,某人意气斗酒,夺花魁娘子一笑的风流韵事。”
卿长虞略一沉默,显然一点也记不起来此桩艳事。
“你赢了斗酒会, 多意气风发啊,你知道九重楼密轴里怎么写的么?「太清绝色、光彩华艳, 赢红袖青眼,满楼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