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公主在瞬间逆转了这种轮回。
人死后滋养草地,草地滋养牛羊,牛羊滋养人,生命向来如此。然而自那鼓声响起,它们分解成的营养物被从另一种生命的回环中吸取出来,重新塑造成新的躯体。
草地枯萎,牛羊死亡,雨水倒行,河流干涸,在此地所有的一切都乱套了,所有的正向循环都被打破,所有的滋养全部变成剥夺。生命被强行塞回已经逝去的躯壳,它们从土地中哀嚎着爬行而出,腐烂的身躯逐渐化回人类的形状。
他们从地里,像草芽一样生长出来。
我马上又开始觉得反胃,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任何能见到这一切而忍住翻江倒海的吐意的人精神肯定都过分强悍了。我见证了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复活,所有的一切都听从鼓声的号令,重新凝结为早已逝去的生命。
他们怔愣着,似乎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前方也有好几个这样的人,有男有女,大多数还穿着各式的衣服。从我这里甚至能看见他们疑惑的眼瞳,黑白色的瞳仁无神地望着前方。
直到兽毛轻飘飘地,落到他们的额头上。
那一瞬间,我相信老陈他们也感觉到了,这个人“活”过来了。
这并不是那种正常的活,在这里的“活”似乎只是个状态,跟“被拿起来”“被放下”一样,他们被赋予了一些特殊的功能,以便和尸体进行区分。
然后,我们最前面的那个男人,一个穿着破烂的蒙古袍的男人,他突然间缓缓地向后,把脖子仰到了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折角。
我不知道他的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老陈已经背着我从他身边冲了过去。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听见了他颈椎发出的“咔嚓”一声脆响。
刚刚活过来,就这么把脖子弄折了??
这一切都太他妈的诡异了,我抓紧了老陈,前面也有几个刚爬出来的人。有一个女人正在左右速度很慢地晃头,还有另外一个把头低得很低很低,明显超出了我们平时活动限度,并且看起来动作特别自然,并没有什么不适。
我不敢再看,兽毛落下和人从土里爬出的时间不一,我们至少已经跑出去七八百米了,还有陆陆续续的人刚刚等到那簇落下的灵魂。
在我斜前面又有一个人开始极其用力地向后仰头直到脊椎骨折,这次他比上一个动作快一些,所以我见到了他的下一个举动。
他把两条小臂从靠近身体的那侧穿了过去,骨头关节似乎都是他达成这个行为的阻滞,被他自发就行得咔咔作响,直到他能双手手掌向上,面向后脑勺为止。
他就这样,呆愣了一会。
我几乎马上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其实是在一做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动作,他正在低头看自己的手。只不过从黄泉里走了一遭,他的眼睛和苏合一样,不再长在正面了。
背目人的故事还记忆犹新,原来那些带来死亡的男人女人们并非是被“缠上了”,反而是被欺骗了。死在草原上,野鼠洞旁,水潭里的那些人,在他们意识到肉体即将消亡之前,有人拽住了他们的灵魂,告诉他,你还能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如果没有意识到死亡就不会死亡,这各地方简直是一个唯心主义的大染缸,只不过唯的心是公主的心。她不让你死,即便你烂地里十几年都能重新变回人的模样。
或许眼睛会长在后脑勺上,但如果让我死了再活,我也不会介意这么一点小瑕疵。
老陈他们应该比我明白得更早,他们灵活地在复苏的尸体堆之间穿行,鼓声细密,之间穿插着一两声伴奏般的铃鼓响。
很多事情都在那一刻发生,一共不过一两分钟。老陈和周子末可能没有我那么多闲暇去关注这里到底有什么变化,但是我都看见了。
首先,天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本来还能在雾蒙蒙的空间里看见一丝光亮,现在倏忽之间,黑色的云从地平线下翻涌而上。时针好像一下子被拨得更快了,雨没有下得更大,但整个空间都黑压压的暗了下来,似乎暴风雨随时都会从云间泼洒而出。
接着,在如此的昏暗中,那个代表着公主的模糊白色影子反而更加清晰了。我可以看见她动了,她的手向前指去,我们左右两边的那些后背就全部缓缓转向了我们的方向。
他们扭动,协调着四肢,甩着胳膊,如同新生儿适应他们本世的躯体。
然后他们开始向着我们冲了过来。
我喊了一声“他们在追!!”也不知道老陈和周子末听见没有。在突如其来被剥夺的光线中,一个个新的生命从地下爬出,我还看见游丝般的黑影在迅速地穿梭移动着,像那种电影里的水墨特效,不知道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
这时,公主敲击了一下鼓。
鼓声如雷霆,震耳欲聋。那些黑影一下子被敲出了凄厉的嚎叫。那种嚎叫声像马的嘶鸣,我隐约也似乎看见了一个马头一样的影子,在声响中消失殆尽了。
我们很快经过了那里,那里有一个尸体没能完全爬出来,我看见了,她穿着的是类似于军服的衣服。
她头顶应该落下的灵魂并没能顺利归位,这一刻很多事情都得到了解答,我知道,周子末腰包里的那撮黑色的马毛也一定不见了。在初入草原时那场玩笑一般的婚礼上,萨满伸出手,扣在鼓面上的那个灵魂,就来自于我们刚刚所见的地方。
这片草原上,时间是一个混乱的回环,如同把四五件衣服的扣子全部随机扣在一起,每个瞬间都能在过去和未来同时找到呼应。
老陈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周子末跑到了前面去,也没有再叫他把我扔了。他稍微放缓了一些脚步,给了老陈一个眼神之类的什么吧,老陈就也慢了下来。
我还没疑心他要把我扔下,他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怎么的也接收到了他的信号。他把我放下,我跟着他跑了两步,周子末又把我扛起来了。
这样没有背着舒服,但我认了。周子末体力应该还剩下不少,他背上我都没有怎么减速,只是太晃,我更想吐了。
在这片混乱中,我听见了一点水声。
那是河流的声音,我几乎马上想到了他们在河里打捞出来的东西。地下工事绝对在河的附近,我们是不是快要到地方了?
“林江淮。”
我的视线上一秒还是整个草原,下一秒整个视线都被公主的脸占据了,她又来了,她的脸还是那样,甚至泛着淡淡的,柔和如珍珠一样的光,在我倒着的时候,脸也倒着看我。
“来我这里。”
她说。
“我不!!”
我尖叫,但还保留着半分神志,只是用力地抓了大概是周子末大腿的地方。他卧槽了一声,还是没把我扔下,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跑。
这个时候我已经看见河堤,河堤和水有一定落差,他们商量好了一样都跳了下去,蹚着水前进。那些背对着我们的人在河堤上甩着手奔跑,没有骨头一样,被完全未知的力量所支配着,漫无目的地完成这场追逐。
在两分钟的最后一刻,我发现河流是在逐渐扩大的,河堤被踩踏地不断掉落下土来,前面的水流更加湍急,而在塌陷出,我看见了一块暗色的血迹。
血,刚刚我见过的,好像刚刚也是在这个地方…
一簇黑灰色的毛发,正要落在那片深深渗入土地的鲜血上。
我猛拽周子末,大喊“过去!!”周子末爆了一句粗口,但他可能以为我看见了什么东西,就还是顺着我的力量向那个方向调整路径。
我们默契得像骑马一样,等他跑到差不多的地方我拼命伸手终于够到了那撮毛发。那摸起来就像是一簇兽毛,软软的,我把它攥在手里,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如果我见到了,但我没做,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这不是因为这件事和谁有关系,而只是过不了我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但是,妈的,我真的是个以德报怨的圣人,等我能活着出去你必得给我供起来,死了你也得给我年年磕头。
我这么想着,后面已经有背目人跳到了河里。老陈喊了一声“前面!”我也看见了,前面有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周围的河水打着转儿汹涌地向内泄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