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几天。”
教授过来,轻轻按了按我的肩膀,让我躺下,给我测了个心电图。我感觉涂到我身上的东西凉凉的,还有点痒,就笑了一下,手垂在一边没事做,还去抓他的裤子口袋。
教授倒是很有耐心,我动的时候他就按着我的手不让我抬起来。两三次后我也明白了,就不会抬起手来,顺利把检查做完了。
我的检查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当天确实有希望自己能变得正常一点,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竟然会觉得死一死没什么问题,还以为睡两觉就会变成个没事人。
但是事与愿违,接下来的三天里,我还是没办法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我现在想起来感觉人都要爆炸了,我小死一下的时候可能语言的系统受到了影响,理解力也特别差,看他们说话有种我特别想和他们沟通,也隐约知道他们的情绪和想表达的事情,但是就是没办法转换成我的语言表现出来。
教授似乎接触过这样的人,比较理解我的状态。他对我展现出了之前都没有过的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我交流的时候很多话都会说两遍,还会搭配上手势,直接告诉我要做什么,去哪里。
金毛就完全是神经病,他过来就逗我,对我说一些话,看我的反应然后自己在那里笑。我感觉他说的完全不是好话,但是我无论给什么表情他都笑呵呵的,我也不好打他。
这几天里我一直跟着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死亡后遗症,我独处的时候会出现心慌心悸甚至过呼吸的情况。
有一次他们俩都不在,我就只是坐在旁边的一张小椅子上,突然之间我就产生了一种没有缘由的被抛弃的恐惧。
虽然我知道我不可能被抛弃,他们的所有东西都在旁边,也没有任何收拾东西或者是打包袱的迹象。但是那个时候我的理智完全就是无法理解和思考的,我就认定他们可能不会回来了。
我的身体几乎马上出现了相应的反应,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喘息了一会之后觉得全身都好难受。我大概是哭了,金毛进来的时候我缩成一团,都没能察觉。
他坐在我旁边抱着我的肩膀好一会我才缓过来,就因为这件事,接下来在草原的所有时间里他都在隐隐约约的用这个嘲笑我,说我“分离焦虑”了。我以为就只是在说这种状况,后来才知道这经常形容宠物和主人分开太久,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
我花了整整三天才开始理解他们的话,并且能够正常交流。金毛看起来很惋惜,不过经历这一次之后他对我的态度莫名其妙地亲近了很多,可能是觉得我还挺好玩的,有种猫逗老鼠的快感。
不过谢天谢地我终究还是变正常了,等我好了我把我看到的幻觉都告诉了他们,教授给我解释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不仅仅是见到了幻觉,”他说,“你见到了黑山,对吗。”
我点点头,他看起来并不意外,“见到了的话你也会知道,黑山并不仅仅是一座山,甚至它也没有固定的形态,”他说,“而且,根据目前活下来的目击者们的说法,在幻觉或记忆中见到黑山会造成心脏骤停,只有脱离这种情景身体机能才能恢复。”
“但你很明显已经不只是心脏骤停了,”教授拉出一块白板,“你和一些运气特别好的幸存者状态很相似,他们在脱离黑山影响后要有三到五天才能重新恢复语言交流的能力,这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受到了很严重的影响。”
“那这两种情况有什么不一样?”我说,“我不是心脏骤停才差点死了吗?”
教授摇摇头,他在白板中间几笔画了一个简单的人的侧脸,开始给我讲课,“语言是一种很高级的功能,”他又在左右画了两个简笔画,“一般动物是很难发出规律性的声音进行详细的交流,但凡拥有这项能力的,都是有较高的智慧的,比如虎鲸。那么或许也可以说,只有拥有这项能力,才能传授更多的知识与经验,从而进化出更高的智慧种群。”
“那我们简单讲一讲语言交流与理解是如何成立的,”他说,“一般而言需要四个步骤。”
他在三幅简笔画中间画了几条线。
“第一步,作为声波,从发出者的发声器官中传入接受者的听觉器官中。”
“第二步,听觉器官通过神经,将其转化为电信号,传入大脑。”
“这两步几乎所有动物都能做到,只有聋子不能听到声音,但是动物却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你听不懂任何一个讲着你不懂得的外语的人的语言,婴儿也没办法听懂成年人的语言,那说明听其实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个。”
他用笔在那副简笔画大脑中间画了一个黑点。
“人的意识,这种传入的电信号如果不能被人的意识所解析,那么它就只是单纯的声音,并不带有任何的意义。”他说,“就跟收音机可以收听电台一样,它具有转换电信号的功能,但是如果你说收音机能理解其中含义,那就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也就是说,语言,最终是要通过一个成熟的意识去理解,这个意识产生需要一个复杂精细的大脑,但只有大脑也是不够的,还需要相对应的能力,”教授继续画箭头指回去,“然后再接着第四步,用发声器官回应,才能构成一次交流,”他说,“其中最重要的可以说就是这个理解的步骤。”
“这几天你之所以没办法理解我们所说的话,是因为你的步骤三被扰乱了,甚至可以说被直接切断了,”他在那条线上打了个叉,“你的其余功能都在正确运行,所以你能接收到我们的信息,但却无法理解,更无法表达。医学上我们叫做混合性失语症,一般只有大脑受到损伤的人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但是在和黑山接触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并不是所有出现混合性失语的患者脑部都有损伤,恰恰相反,他们不是少了什么,而是多了什么。”
“他们的颞叶与额叶都一直处于一种高度活跃的状态,这种状态渐渐消退时他们才会恢复语言功能,和你这几天的情况一样。”
我看着教授在那个脑子上面,画了一个向上的箭头。
“这就说明这些失语与我们平时接触到的并不同,通过研究发现,他们的神经突触在与黑山接触之后突然爆发式地增加了,他们的大脑被迫建立起了一个全新的接收——理解系统,这种系统或许不仅仅能接受声音,更能接受图片和情绪,它和你原来的系统的区别相当于智能手机和早期电话的区别。”
“但是这种系统比你原先的负担大太多了,你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不像运行负担太大的机器一样报废,就自动切断了和之前那种系统的连接。所以说你当时应该并不是听不懂所有的话的,”他把笔盖上,放回桌面,“你和黑山接触了,黑山中改变了你的脑子,让你听得懂它的意思。”
“而这种情况仅仅会出现在和黑山确切地见面的人里,目前为止我们的样本也很少,只有三个,你是第四个,”他说,“其他人都死了。”
“在回忆和幻觉里见过它的人只会心脏骤停,所以你的幻觉中的黑山可能确实只是他人的回忆,但是它和你理解的不一样,黑山是可以穿梭在任何它出现过的地方的。按照你的叙述我可以推测,它当时察觉到你在看,所以在经过的时候撕开了幻觉,轻轻看了你一眼。”
“你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你的意识和外界沟通的渠道被切断了,你对我们,对外界的感知都属于一种本能的状态。但是很幸运你活着,等到神经突触衰退,你就又变回来了。”
“为什么是一眼?”我问,“我…我感觉它存在了很久。”
“你能承担得住一眼就很不错了,”教授说,“我们的生理局限注定了我们是没有办法和它产生任何交集,它看你一眼就很可能会让你所有的细胞承受不住崩溃,这些东西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我听得云里雾里,却有些不能控制的恐惧感。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教授描述的情况像是我进入了一个超出我能力范围的聚会。黑山把我硬拉进去,我无法融入它,却在离开的时候也没办法回到以前我的圈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