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原地思考了五分钟左右,可能更久,期间又喊了他一声,声音大了一点,但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但我没有停止思考。
这是一种徒劳但必须存在的思索,就和人在看恐怖片和去鬼屋玩会不由自主想“这个是道具”“那个是特效”一样,想明白现象产生的缘由是减少恐惧的最佳方式,如果原始人知道雷电是由积雨云中的电位差产生的,那么就不会产生任何令人畏惧的操纵雷电的神明。
但对于我来说,事情更复杂一些。我已经感觉得到我的大脑开始混乱了,我的精神状态一直维持在一种岌岌可危的状态下。如果现在我不思考,不将这一切和我所了解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我感觉我会怀疑现实的存在,直接发疯。
在我想出个所以然之前我甚至都没来得及感觉到恐惧,只是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过着当时的那个片刻。很快,在某一瞬间,我发现这一切在现实中根本没有任何解释,甚至求助于我少得可怜的民俗知识也得不到任何解答的时候,我才感觉到那种如同潮水般蔓延而上的恐惧,其实已经淹到了我的脖颈。
我的牙关都在发颤,冷汗已经出到我的手心都是潮湿的。我能意识到我们被什么东西袭击了,这个东西完全超乎我的理解范围,这里有敌人,但我不知道这个敌人是什么,甚至到底是不是敌人。
我的精神进入了一种极端混乱的状态,感觉所有我能做的都是错的,无论是拔腿就跑还是留在原地,在草原上似乎没有正确选项,无论做什么,都只能滑落到更糟糕的境地中去,甚至连一个稍微好一些的选择都不存在。
我眼前出现了一些很明显是幻觉的幻觉,就是那种电视故障时看上去五彩缤纷,扭动着的彩条,在天空和地面上混乱地闪动。而且它们好像还在小声说话,我听不清楚,那是一种电波的声音,在我耳边断断续续地滋啦乱响。
我知道那是幻觉,但那种痛苦想吐的感觉是控制不住的。在几分钟之前如果有人问我金毛消失了会怎么样,我肯定说我会自杀,在被弄死之前先自我了断,至少给人感觉更有志气一点。
然而挂在嘴边的“我要去死”和真正自杀完全不同,我在我的神志几乎失去控制之前非常短暂地冒出来过这个念头。但像很多人一样,我根本下不了手,自杀比逃走需要更多的勇气,而那正是我完全不具备的。
非常迅速地,那个瞬间就溜走了,我连冒出这个念头的能力都被剥夺掉了。
几秒钟之内,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其他什么所导致的,我已经不能很完整地思考。我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开始漫无目的地狂奔。我不知道我要跑向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我在躲避什么,只是单纯的在跑而已,因为我的动物本能告诉我,跑起来,似乎总比停下好一些。
我气喘吁吁地路过了很多篱笆,这一刻我意识到那些死去的牧场留下来的尸体真的是曾经活过的。草仍然有脚踝以上那么高,但牧场就是死了,它曾经庞大的身躯已经倒伏,呼吸在某一个完全不能察觉的瞬间终止了,如同神话中的巨大生物,即便是生存在它身上的东西,都不一定可以意识得到它曾经有过生命。
我可以感觉得到。
我身边全部都是尸体,牧场的,牛羊的,我看不见它们确切活过的证据,甚至连真正意义上的死尸都没有看见。对于它们来说,死去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被赋予给这些曾经存在过的东西,它们曾经有过自我的意识,而现在,它们消逝了,因为这里的东西,有东西入侵了这片草原。
我埋头狂奔了一段路,那种在我耳畔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响。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但是那些声音从四面八方向我压过来,很快就变得很近很近,很近很近,几乎像贴在我耳边般呢喃。
这种声音如同睡梦中的呓语,也像是某种仪式上有节奏的呼唤。它发出的音节都很轻,绝对不是什么中原文字,它们在用着异族的语言,呼唤某个在草原上的存在。
它们围绕着我,我挥动着手臂试图赶走它们,但它们没有任何反应,反而继续向我靠近。大雨浇透了的地面极其湿软,很快我就趔趄了一下,非常狼狈地摔倒在地。
这一下我扭到了脚,不是很严重,但我尝试爬起来两次都失败了。雾气已经散去得七七八八,我的视野重新开阔起来。在零落的篱笆和深深的野草丛中,我看见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的东西。
那是一个地鼠洞。
草原上的地鼠其实多得不得了,驱车行进的路上我就见过很多它们挖的洞。洞前往往是一片被清理出来的地,洞口有大有小,小的大概能塞一两个拳头,大的感觉小孩的脑袋都能伸进去。洞口会略微隆起,然后斜向下走,上面往往有草叶作为遮挡,地鼠可以直接钻进钻出,但鼠洞极深,期中蜿蜒曲折,黑咕隆咚的,人根本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
这个地鼠洞和我们之前见到的没有两样,不算特别大,也没有很小,它的洞口是一个比较扁的椭圆形,野草凌乱地交叉着,掩盖了它的一些轮廓,这只纯黑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
在刚才,我面前还没有这样的一个地鼠洞。
这个东西非常的不对劲,它一出现,我就能感觉到几乎整个草原的磁场都在向它扭曲。如同在华丽宫殿中清醒地皇帝,整个世界都以他的睁眼与闭眼为转移。
我想要移开眼,但是这几乎做不到。那种黑暗如此的深邃,仿佛有一圈一圈的波纹从中晃出。你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窥视,不被勾起如同远古人类好奇火堆外的的光点是什么的那种最最基本的渴求。
那片黑暗,那片镶嵌在草原当中的无尽的黑暗,它遮掩了一切秘密。那是无形的眼,无舌的口,你是纯正的黑暗,与突兀出现在你家地板与镜子里的阴影一样,当你注视它,洞察它的时候,它才会有具体的形状,才会与你建立永不可分割的联系。
现在我看到它了,我心里一颤。
鼠洞没有任何的变化,但是我知道,它也看见了我。
我没有动,草原上隐约起了一些风,风声吹过我的耳畔的时候,我听见鼠洞中传来一声非常,非常轻的呼唤。
“我有话要和你说,”那个声音说,“你要过来。”
即便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往前迈进一步,我手脚并用往后退,刚退了几步就又差点摔跤。我的手按到草丛里保持平衡,一下去就摸到了一个黏软的东西。
我一哆嗦,马上收回手来。草叶被我拨开,那么短暂的一瞬,我就看清楚了我按着的是什么。
那是一具惨白尸体的手臂,尸体的脸正对着我,浮肿的,在浅浅的一滩水洼里泡得肥大如月盘般的脸上,一双灰白色蒙着死亡阴霾的眼睛,正在看着我。
那是苏合。
怪不得他一直说话的时候嘴里喷口水,脸上的浮肿又总是消不下去,反而越来越严重…原来他是淹死的,就溺死在只有一个鼻尖深的积水里。
我喉咙里挤压出一声尖锐的鸣叫,马上拼命向着另一个方向后退。苏合一只惨白的手压在草地上,绿色的草,白色的尸体,过去三天一直在我们身边活动的死人,他的身躯被草叶掩埋,只有那只手,那只手,那只死人的手,灰败,腐烂的颜色,它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直到几年之后,我偶尔在噩梦中还会看见那只手。它沉眠在草原的深处,在我的梦中,在我清醒过来后去洗手间的必经之路上,非常短暂的几个片刻,他出现又消失,有时,它也会在凝视下,轻微地抽动指尖。
然而现在,未曾离开我面前的不只是这只手,还有那个深深的鼠洞。
我无论怎么退,它永远在我的前方。
我和金毛还有教授他们完全不一样,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训练。我所表现出来的逃生意志是无法在一时三刻里让我的体能突飞猛进,扭转局势的。并且,当我意识到逃跑并不能解决现在的困境的时候——那个鼠洞已经距离我越来越近了。
“你过来,”里面的人说,“我要和你说话。”
我喘着粗气,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气流听起来像是啜泣。我不敢靠近,也没有能力再后退了,似乎这里只剩下一条路给我走,再也没有其他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