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祖摇了摇头,“因为他在寻找一个同类。他知道只有跟他有过相同经历的人,才能让他解脱自己身上的困局。他没有告诉过你一件事……上一代的魔神,就是我。”
林浪遥在原地站着,消化这句话消化了很久。
他说:“不,这不可能,你不是因为斩魔才成神的吗?你现在分明是神仙啊!”
他简直要怀疑眼前的梦境是一场骗局,梦祖所说的一切都太超过他的认知了。
“所以,说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梦祖捧起茶吹了吹,却发现茶已经凉了。他失笑地放下茶碗。
“你应该有听说过,我曾经还在太玄门当掌门弟子的时候有一个俗家名字,叫做周似梦。”
林浪遥点点头。
“说来惭愧,那是一段不太光彩的过往,因为我的性子,惹下了后来诸多后患。”梦祖低下头拨弄着煮茶的炉火,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少时爱学游侠,访足山河,仗剑去国。师门困不住我,师长留不住我,只有这阔大天地才是我的归处。”
“那时候我结交好友,历游四海,斩妖除魔,年轻妄为,自以为学了点道法,就无所不能,殊不知这正是我犯下大错的开端。”
林浪遥从梦祖的描述里,仿佛看见了一个意气风发张扬夺目的年轻人的,他实在难以将其和面前这个鹤发鸡皮的耄耋老人联系在一起。
他走到梦祖对面坐下,问道:“你犯了什么错?”
“我错在太过自信,”梦祖低声说,“我竟狂妄到以为自己能降伏全天下的妖魔。”
林浪遥无法理解,“这也算错吗?”
“如何不算呢?”梦祖道,“毕竟古往今来,恐怕没有几个人自大到觉得自己能够收伏魔神吧。”
林浪遥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你,你是说你?!……”
梦祖略带自嘲地说道:“是的,我主动饮下了魔神之血,我以为自己能够压制它,没想到这是梦魇的开始,它使我堕入了无尽深渊,无法解脱,也无法求死。”
林浪遥真是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从来以为自己已经是世上最叛逆最行事荒诞的人了,没想到还有更甚者!
林浪遥问,“那……那后来呢,你后来是怎么做到摆脱它的?”
“这就是我犯下的又一个不可饶恕的大错。”
他连魔神血都敢喝,林浪遥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事可以被称之为“不可饶恕”。
梦祖微微蹙起眉,纵然已经成为九天之上的仙人,在回忆起那段记忆时,依然会为之牵动心神,“你无法体会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成为魔神的宿主会一步步沦丧自己的意志,而在那之前,却又得清醒地受着煎熬,摒除爱恨,拔净六欲,任何浓烈的情感或欲望都会成为魔神的养料,就这么活着,却也像死了一般。”
林浪遥心中猛然地抽痛了一下。
梦祖说的是自己,可他想到的却是温朝玄。
“你说的沦丧意志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梦祖笑了一下,“像我们这样的人,与其说最后是成为魔神了,不如说是成为魔神新的身躯。就算我们不死在他人手中,到了最后,我们的神魂也会被魔神彻底抹杀,早晚来说,不过是一样的结局。千秋万代,那么多的宿主,从始至终,却只有一个魔神而已。”
林浪遥霍然站起,掀翻了炉火茶盏。劈里啪啦,一片狼藉。
他死死瞪着说话的老人。
梦祖说:“怎么,现在觉得着急了么?你先听我说完。”
他一挥手,碎掉的茶碗翻倒的炉火一并归位,林浪遥肩上被压着无形的力量,不得不重新坐下。
“因为我体会过那种痛苦,所以我一直非常钦佩温朝玄,”梦祖说,“他以磐石般的意志压制住了自己身体里的魔,这是当初的我所做不到的。那时候我太痛苦了,甚至是畏惧,时时刻刻紧绷神经,生怕自己一朝失控,有一回,我甚至在睡梦里陷入心魔,差一点无法醒来,这令我更是恐惧。我就这么日夜倍受煎熬,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不再像自己,知交散了,佩剑断了,浑浑噩噩像个疯子,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万般绝念之下,我竟想出了一个让自己解脱的法子。”
林浪遥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梦祖看向他,对着面前的年轻人,轻声坦诚了自己的罪业,“我学会了分魂之术。”
……
这一瞬间,林浪遥终于明白了一切,为什么梦祖会说这是他犯下的不可饶恕的大错。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
林浪遥说:“你疯了!”
“对,”梦祖点点头,“我也觉得我疯了,否则怎么做下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我抛弃了自己的身体,并且杀了‘他’,以残缺的魂魄苟活于世,确实为人不齿。”
年轻的周似梦是太玄门最天赋卓绝的弟子,也是修真界少有的天才,他慧超常人,因此在修习分魂术的时候也非常得心应手,很快就能轻松地分魂出窍。
他把自己三魂七魄分出两魂六魄,另外一魂一魄仍留在身体里,用于镇压魔神血。
抛弃了肉体的周似梦不再受到魔血影响,彻底摆脱了痛苦,他从此尽弃师门功法,改修魂术,一心一意提升修为,魂术修炼到后期可以化魂为实,与真正的肉体没有区别。
而失去了主魂的躯体会变得浑浑噩噩,形同痴儿。周似梦一边修炼,一边还得看管着“他”,有时候“他”会失控,周似梦就得用法术将其囚困压制,直至体内沸腾的魔血平息。那是一个很残酷的过程,周似梦自私地将所有痛苦都丢给了另一个自己,冷眼旁观着他受尽折磨,而“他”像个懵懂的稚童,只是一味地承受着,有时候痛到极点了,“他”才会“啊、啊”地伸出手向周似梦求救。
残缺的魂魄,连难过也表达不出来,周似梦都忍不住觉得“他”可怜。当“他”没有发作的时候,周似梦偶尔也会对他好一些,为他清洗沐浴,为他梳头绾发,“他”对周似梦全然不设防,毕竟“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带给“他”全部苦痛的人,正是面前“他”所信任,依赖的人。
这也正常,毕竟没有人会害怕厌恶“自己”。
就算到了最后的那个时刻……
梦祖说到这里,恍惚着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自己飞升成神的那一天。
他将剑送进“他”的胸膛时,“他”没有任何抵抗,睁着一双单纯迷茫的眼睛看着他,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疼……”
周似梦救不了“他”,也救不了自己,只能颤抖地伸出手盖住了“他”的眼睛。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洗不清这一身罪孽,业债难偿,万世不赦。
“我是一个罪人,”梦祖说,“我所证道的方式,就连天道也为之不容,更让它坚定了灭世的意志。我知道一切祸端从我而起,我总要做点什么去弥补这一切,于是我以自己的神格和天道做了个赌注……”
而赌注的内容,就是在这局棋里,谁能赢到最后。
林浪遥冷冷看着他说:“你和我说这么多内容目的是什么。”
梦祖温言道:“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来日追悔。”
林浪遥心里有些失望,站起身准备离开。
“你也和他们一样,只是为了让我去杀温朝玄。”
“生死尚且是后话。但你们相处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当真不想见他吗?”
林浪遥低头看着地面说:“还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何事?”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他才是梦祖的棋子,明明当初罗盘指向的化劫之人是祁子锋。
“棋局之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想要赢到最后,总不能太快暴露自己的意图。”梦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