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斯文的面庞上带着文人清隽的执拗,让温朝玄无法再说出什么质疑的话语。
温朝玄略一沉吟,道:“我听闻……在姬剑神之前,还有一位名唤周似梦的同道斩魔成神。”
“你说的周似梦,我也知道,”厌先生长叹一声,“但是像周似梦这般的人物,后来世间再也没出现过。”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成或不成,只在温朝玄一句话。
温朝玄合上手里的书,闭了闭眼,然后又睁开清明的眼眸,面上无悲无喜,只用了简单的四个字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我知道了。”
厌先生说:“此去一别,或许难有归期,你还有什么要嘱托的吗?”
温朝玄说:“我身无长物,也无亲眷。”
“那么,你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呢?”
“再过几日吧。”
厌先生应了一句“好”,然后朝着温朝玄认真地长长一拜,“厌某替这苍生,铭记此恩。”
温朝玄站着一动不动,受了这一拜。
待厌先生离开后,他转头看了看放了一地的书,拾起一摞,准备带回屋去。在转身的时候,却看见树下站着之前突然的消失的林浪遥。他一语不发站在树后,眼眸沉沉的,像个阴郁的鬼魂。
温朝玄停下脚步,和他遥遥对望。
林浪遥忽然动了,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抱书的手,用力一扯,把温朝玄扯得矮下身子。他死死攥着那手腕,力道大得不像一个小孩。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林浪遥说,“你难道看不明白吗?他是在让你去送死!”
温朝玄看着被攥红的手腕,也不挣开,说:“我知道。”
“你——!”林浪遥一把撒开他,气得原地打转,心中郁结无处发泄,忽然朝着树干泄愤地用力踢了一脚。
树枝摇晃,震落一地绿叶,挂在树下的鸟被惊醒了,扑棱着翅膀乱叫,吵闹不已。
“我真是永远搞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就这么不想活着吗?别人随便几句话,就能让你心甘情愿去送死?”
温朝玄不明白他是从何而来的怒气。
林浪遥回过头问他,“我想不明白。死对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温朝玄说:“生死相依,在明白‘死’之前,应当先明白何为‘生’。”
“那么什么又是‘生’呢?”林浪遥当真想要求解。
“活着不叫‘生’,”温朝玄走到鸟笼边,安抚住乱叫的鸟,让它停止聒噪,淡定从容地说,“惟有明白了如此‘死’,方才叫做如何‘生’。”
林浪遥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冷静地说:“所以你活着的意义就是求死吗?”
温朝玄问他,“你怕死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想好好活着。”
温朝玄想了想,说:“如果下一刻天崩地裂,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你会如何?”
“我会去找你。”
温朝玄回过身,看见小孩坚定认真,没有半丝虚假的眼神,微微讶然,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我就在你身边呢?”
林浪遥不假思索道:“我会和你一起等着天崩。”
“由此可见,你并不怕死,你只是还没长大。”温朝玄道。
林浪遥不服气地反问他,“那如果是你,你又会如何?”
温朝玄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看了一眼悠悠长空,缓缓道:“我会去补天裂。”
第134章
温朝玄好像踢到了什么。
他低头一看。
一只小小的竹编小狗落在地上,被尘土弄得灰头土脸,尾巴却还高高扬着。
温朝玄将它拾起来,在小院里搜寻一圈,却没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他略一沉吟,抬头一看,果然在屋顶上看见了一角衣摆。
林浪遥无精打采地坐在屋顶发呆,手里揪着一根草。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伸手往怀里一探,没有摸到,立时在浑身上下乱搜起来。
正当他准备跳起来找时,温朝玄轻轻踩着瓦片从身后靠近,矮下身子,将一个东西递到他面前。
林浪遥转头一看,看见了遗失的“小狗”,紧绷的身子顿时一松。他默不吭声接过,紧紧抓在手里,低头摆弄着。
“还生气吗?”温朝玄问。
“我没生气。”林浪遥耷拉着眉眼说。
温朝玄轻轻“嗯”了一声,道:“好。”转身就要下屋顶。
林浪遥一惊,没想到他居然一点都不打算哄自己,立刻回身一捞,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别走!”
温朝玄停下来看他。
“怎么了?”
林浪遥吭哧吭哧地说:“我想和你聊会儿天。”
于是温朝玄折回来坐下。
两人并肩坐在屋顶上,天中悬着一轮明月,淡淡的辉光洒落一院。
林浪遥一个人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他甚至想过,是不是真的是自己错了。
温朝玄那句“补天裂”,给他带来不少触动。
温朝玄的选择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修道的意义不就是为了除恶扬善,匡时济世吗?温朝玄一直是这样执着的性格,眼里容不得沙子,林浪遥也非第一天认识到了。他会这么做,再合理不过了。
像他这样坦荡的人,若让他为了苟活,而成为为祸世间的妖魔,那才叫玷污了他。
林浪遥心里都明白。
哪怕不是道侣,而是以师徒的身份,他也该支持自己师父的决定。
只是,只是……
只是他心有不甘罢了。
如若今天二人身份调换,温朝玄让林浪遥为了天下去牺牲性命,林浪遥绝无二话。
但偏偏不是这样。
死有什么可怕的呢?死简直是世界上最轻松的事了,死不过是两眼一闭,万事皆空。
死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活着的人知道那滋味。
“你看。”温朝玄突然出声道。
林浪遥抬起头,只见一轮巨大的圆月悬在空中,像天道睁开无情的眼,正在窥探他们。
温朝玄说:“禅宗有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眼前的月便是万古长空,而此时的夜,则是一朝风月。你还小,其实你不必忧虑太多,下午是我失言了,不该和你说那些。人生须臾短暂,而万年太远,就算天地有尽时,穷尽人的一生也未必有机会看见,且过好眼下就行。”
这是在安慰他。
林浪遥摇了摇头,“我不是傻子,你说的那些我都懂,但我想问一个问题。”
温朝玄说:“你问。”
“你说……”林浪遥道,“‘死’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温朝玄想了想,说:“死亡就应当如同归去。”
“归去?”林浪遥不理解。
“人之死,如偃然寝于巨室。天地就是巨大的屋舍,人从其中来,又归于其中去,肉身消解沉入土地,魂魄投入天地灵脉重新轮回,化作山川河流,风雷雨电,一切有灵的万物。”
“这么听起来,死亡倒像一场新生。”
“所以死亡并不可惧,它只是换一种方式使人长存。”
林浪遥抬头望着自己的师父,像个真正的小孩那样发问,“可那也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如果我想他了怎么办?他不认得我了怎么办?”
月光下,温朝玄的面庞恬淡,眼眸清澈,超拔得不似凡尘中人。
“如果当真是心之所念的人,你牵挂他,他也会牵挂你。从今往后,你所历的每一阵风里,都有他,你所淋的每一场雨里,都有他,日月之所照,皆是他对你的注目,山川土地,皆是他对你的托举。春季喧花秋日静叶,鸿雁来去鲤鱼潜跃,你走过人间的每一步,他都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