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绥说得没错,他应该克制自己的力量,太过于沉迷其中不是什么好事。料人先机,预知未来,确实是非常强大可怕的能力,这意味着你永远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无论什么事都能做到最完美。
可龙瞳纵有神通之能,能窥破时光,但它所见的也只是表象事物,它窥不见人心。烛漠或许依赖龙瞳成功预见过许多事,避开了很多祸患,操纵了许多走向,使得他从来不会怀疑,眼睛也有欺骗自己的时候。
看见的未必是真,就好比林浪遥如今站在他面,但林浪遥心里清楚,自己绝不是为了他而来。
他之所以下定决心要阻止魔神降世,是因为温朝玄对信念的坚持,对魔神的不屈,让他意识到——自己如果不这么做,就是在对这么多年师徒情分,对温朝玄彻底地背叛。
林浪遥对烛漠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魔神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就算我有心,也未必有那个力量去杀了它。在你看见的未来里,我是怎么做到的?”
“关于这件事,我有一点头绪。”烛漠施施然起身,领着他往墓室的角落走去。
林浪遥跟在他身后,停顿了一瞬,从散落的衣物里摸出一枚小镜,顺手揣进怀里。
在剑神墓室的墙面上,是那些林浪遥在幻境里随着温朝玄一起看过的浮雕壁画,内容和幻境里完全一致,可以见得,他所历的幻境,确实是由真实发生的过往事件织构而成。
在壁画的尽头,是一整面巨大的墙壁,上面用金文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林浪遥扫了一眼,看出来了,这是一份剑诀功法。
当年万剑掌门派温朝玄进入剑神墓,其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剑神遗剑煜天剑——后来剑到了温朝玄手里,更名“承天”——另一个,便是剑神剑谱。
烛漠说:“或许,这就是你能够打败魔神的关键。”
“或许?”林浪遥注意到他这个用词,忍不住挑刺道,“你不是无所不知,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吗?你难道没看见我战胜魔神的关键原因?”
烛漠笑了笑,不与他辩驳,转而道:“以你的天赋,参透这功法应该不难。我们还有一点时间,你安心修炼,我为你护法。”
林浪遥注意力被引回墙面上,他扫过晦涩浩瀚的剑章,知道没有时间去关注其他事情了,于是当即盘腿坐下,默然地将所有文字一一记住,然后合眸开始修炼。
烛漠信守承诺地守着他为他护法。他站在边上看了许久,走到林浪遥面前蹲下,伸出手似要触碰他的眼睫。
林浪遥安静下来的时候非常孩子气,浓黑的睫毛搭在脸上,根根分明,带着一种不属于他的斯文。烛漠以指背轻轻触碰,像飞过的蝴蝶轻撩了一下。
林浪遥睫毛颤抖一下,不悦地睁开了眼,觉得很是莫名其妙。
他揉了揉眼睛,沉默地低头看着自己手掌。
烛漠问他,“感觉如何?”
“要试了才知道。”林浪遥注意到两人离得太近,不动声色拉开距离站起身,拍了拍衣衫,“走吧。”
随着他话音落下,整个墓室剧烈震荡起来,砖石垮塌,烛台倾倒,玄铁剥落砸在剑棺里。林浪遥急忙稳住身形,烛漠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温朝玄的时间到了。别动,我带你出去。”
林浪遥停住刚要挣扎的手,看着烛漠以指在空气中划开一道似乎通往虚空深渊的裂缝。千年的剑神墓被烟尘埋没之前,烛漠牵着他跨进深邃的裂缝里,林浪遥感觉到一阵短暂的晕眩,再抬头,出现在眼前的景色,犹如经文里一切秩序崩坏的末法之世。
天,破了。
天穹变成骇人的猩红颜色,像一块软烂的暗沉的血肉,整个天地笼罩在令人惴惴不安的血色氛围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腥锈味道。
在天的中心,巨大的黑洞是一块正在溃烂的疮疤,不断往下剥落着黑色的碎屑,而疮洞之中幽秘的黑暗里,犹如激烈的滚水,紫电闪烁,隐隐有什么东西在翻腾蠕动。
林浪遥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天,不明白为什么外边的世界会变成这番模样。
烛漠给了他答案。
“天道在孕育魔神,使它降生。”
说话间,那从天而降的黑色碎屑飘到二人面前,又轻又鬼祟,像烧完后残存的纸灰,林浪遥拔剑一斩,从中砍断,碎屑蓦然爆发出浓郁的魔气。
魔气瞬间攀缠上长剑,蛇一样朝着握剑的手袭来,林浪遥注入法力,磅礴浩然的灵气轰然驱散了它。
放目眺望,黑色的碎屑像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人间,魔气盈野,风云变色,形势比之前经历过的还要更为严峻。
修真界应当已经注意到了降临的危机,只是不知他们要如何应对。
“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林浪遥问。
烛漠说:“再耐心等等,等待一个合适出手的时机。”
于是他们便站在原地看着天地间荒诞又怪谲的景象,日月消失不见了,对时间的感知也随之失去,难以辨别出今时或昨日。孤雁在血红的天幕下穿行过一场黑色的大雪,它或许独自飞行了太久,翅膀粘上带着魔气的碎屑后,终于颓然投进一片野草疯长的郊地里,带来死亡阴翳的“雪”还在落下,草木衰竭,河水倒灌,鱼虾摔拍在岸边,走兽想躲入山林却无处可避,带着浓重的黑气倒下,一切都失控了,秩序走向崩坏。
腥风吹过两人的衣摆,林浪遥扶着剑,大拇指在剑格上心不在焉地摩挲,他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心事,突然发问道:“你有没有……”
“怎么了?”烛漠立刻接话。
“你有没有用龙瞳看过你自己的以后。”
烛漠挑眉,“比如说?”
“比如,你如愿成为魔神之后什么的,”林浪遥说,“届时的人间,又会是什么模样。”
烛漠道:“我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未来,就没必要再花精力去看这些了。”
听他这么回答,林浪遥心中本有的一点疑虑加深了。
“我可以看一下你的龙瞳吗?”
烛漠轻轻一笑,“怎么,你终于对我起兴趣了吗。”
“不让看吗?”
烛漠当然不能说不。他凑近一步,自然地垂下头,好让林浪遥看清他的眼睛。
他的眼眸深邃,泛着漂亮的暗金色泽,对视久了,让林浪遥生出一种正在被一只危险的巨蛇盯上的错觉。
“你用它看东西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林浪遥伸出手想要触碰,但在烛漠试图攥住他的手之前,又收了回来。
“没有什么感觉,就像寻常视物一样。”
这一刻,林浪遥想通了一切,“所以,其实你也不是真的如你所言的那样无所不知吧?”
烛漠脸上的笑意一顿。
林浪遥之前就觉得有一点奇怪,烛漠提及窥见的未来时,总是在描述未来里的其他人如何如何。他确信自己能成为魔神,也是通过他看见林浪遥为他杀了魔神而判断,他并未亲眼看见自己的结局——因为人无法看见自己。
他是通过自己的眼睛,以自身的视角去看未来,所以当然没办法确定自己在未来变成了什么模样,也没办法确定自己的命运走向。
想明白了最后的关窍,林浪遥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枚菱花镜,大喝道:“就是现在,动手!”
烛漠闻言,立刻后撤。
镜面光芒骤闪,一只巨大的白狐蓦然从巴掌尺寸的镜中钻出,锐爪锋利,朝着烛漠扑去。
“混账!这次我看你往哪跑——”
彤绥冷声道。
小山一般的狐狸轰然落下将烛漠严实扑住,林浪遥刚想上去助阵,忽然一只通体漆黑的大蛇身形暴涨,一把将彤绥掀翻。
这是林浪遥第一次看见烛漠的妖身,觉得非常陌生。他平时表现得太像一个“人”了,不仅是外貌像人,他的一切行为举止、言行谈吐都和人没有区别,精通谋略,知书明理,丝毫没有妖魔身上不受控制的本能天性。
一蛇一狐原地缠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