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朝玄没有告诉林浪遥,在某一天夜里他曾忽然惊醒,披着夜色在黑暗中望向天际,却见北斗动摇,满天星辰如雨坠落,震撼又瑰丽。
那是神殒时刻才会出现的异兆。
蓬莱仙境。
周似梦慢条斯理地将棋盘上黑白纵横的棋子一颗颗拾起。
“你不必如此动怒。”他好脾气地对着空气道。
天道回报予他的,是无声的沉默。
周似梦叹了声说:“这本就是我欠他的,不是吗?因为你我的赌约,他这一生受尽命运摆布,何曾由过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年轻人而已……这么对他,不觉得太过残忍了吗?”
“就这么算了吧?他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想寻求的人生,就不要再追究了。”他絮絮叨叨地朝着沉默的天道说,“你看,如果一定要填补空缺,那不如拿我的神格去换他的自由,也算是让我的良心能够受到一些安慰。都一把年纪了,活了这么些年也早就活够了,都说神仙好,可神仙的日子也不好过呐……”
他低头,将拾好的棋子攥着,在棋篓上方松开手掌,白花花的圆棋自指间划落,就好比他这一生碌碌光阴地仓皇流逝。
年少时,心比天高,曾以为能能以手中之剑荡平天下不平事。直到后来铸成大错,方才知晓自己也不过是一介懦弱凡人。
后来的半生,几乎都在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他孤注一掷,与天道定下赌约,这是堪称疯狂的举动。
天道主宰着天地间的一切运行,要如何才能从它手中博得胜算呢?
周似梦绞尽脑汁,步步为营,他布下线索,引导着温朝玄往蓬莱求道,他指点迷津,让温朝玄去找寻一个小孩,将其收为徒弟,他又在恰当的时候搅乱一切,让温朝玄彻底失去对于局面的判断,让他变得迷茫。
幸好他最后赌赢了。苍生也赌赢了。
天道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为何而输。
但是周似梦知道,当温朝玄心乱了的那一刻,当温朝玄对林浪遥产生感情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注定。温朝玄再也不是一个无坚不摧, 冷静从容奔赴宿命的棋子,他会迟疑,会留恋,会做出不再受控制的举动。
因为感情本就是无可揣测,不受控制的一种东西。
天道不能明白,但他明白。
因为他曾经也是拥有那样七情六欲的凡人。
周似梦收拾好棋盘,从容地站起身。随着他的转身,蓬莱仙境的一切都在快速崩塌,步入轮回前的一刻,他终于卸下这么多年的伪装,满头发丝的银白快速褪去,苍老的皱纹神奇地抹平了,一双年轻又神采奕奕的眼眸最后看了一眼蓬莱,然后毫不留恋地走入虚空,只留下一声长笑回响在空荡荡的蓬莱仙境: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待最后一点声息消失后,苍茫的仙境里,唯留一树,一棋盘,一棋篓而已。
那空白的棋盘,又会发生什么故事,留待着后人填满。
关于梦祖的结局,林浪遥完全不知,温朝玄大概猜到一些,但不打算告诉林浪遥。
昔事俱往矣,他们只需向前。
“我也想起来一件事。”
林浪遥被日头晒得懒洋洋的差点在师父怀里睡着时,忽然听见温朝玄这么说。
“什么事啊?……”林浪遥昏昏欲睡地打了个哈欠。
“你该读书了。”
已经一百多年没做过功课的林浪遥:“?”
温朝玄从容地放下手中书卷,搂着半躺的林浪遥坐起身,用着最淡定的语气说着最残酷的话,“你也到了渡劫期,如果不抓紧飞升,元寿至多再剩个几百年。所以从今天起,不可再放松了,我会督促你修炼,抓紧在一百年内完渡天劫——”
不等他说完,林浪遥就跳了起来,惨叫道:“我不要,我不要再读书!——明明你说过的,我出师了!”
一想起小时候读书的日子,就觉得暗无天日,他试图撒泼耍赖。
但温朝玄毫不认账,“那是之前。现在你又入门了。”
林浪遥不想听,捂住耳朵夺门而出,跑了。
温朝玄并不着急,慢吞吞地起身,不紧不慢朝着林浪遥逃跑的方向走去。
毕竟,来日方长。
他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个明天。
作者有话说:
完结撒花……才怪!其实还有最后一章,哈哈!
第147章
我一年一日过了。团圆日较少。
三十三天。
离恨天最高。
四百四病。
相思病怎熬。
……
许多事情发生得并没有征兆,就像离开时毫无告示,归来也同样无声无息。
只是最寻常不过的某一日,温朝玄在久别人间百年后,重新睁开眼。
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在漆黑的石室里昏噩醒来,身边只有一把剑。
万般混沌间,脑子里一个声音说:【你终于醒了。】
你……是谁?
那声音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说道:【我是将来的你。】
……我又是谁?
【你是过去的我。】
温朝玄不信,提着剑踉跄起身,循着狭长逼仄的石道走出,蒙蒙亮的天光堆在洞口,他掀开那一层光走入开阔天地,眯着眼睛,许久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山间的风穿过发鬓衣衫,葱茏绿意摇曳,斑驳光影照落一身白裳,宛若新生。
同一年。林浪遥从魔渊归来,一时哗然。
许多人都以为他死了。距离林浪遥孤身进入魔渊,已经过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也未见林浪遥踪影。自然没有人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林浪遥归来时与从前没甚区别,依旧是飞扬跋扈的模样,只不过脸色苍白了点。
“怎么了,看见我很意外吗?”
座下无人敢言。几位掌门交换了一个眼神,比起惊讶,更多的是畏惧,没想到林浪遥的实力竟已经强大到如此程度。
商掌门被推出来当代表,硬着头皮拱手,知道修真界好日子不多了。
“魔族一事能平,你居功至伟,我等心服口服。往后有何事情,任凭差遣。”
“行,我知道了。还有事吗?没事就滚吧。”
林浪遥吊儿郎当地横躺在扶椅上,驱赶地摆了摆手。
诸掌门立刻转身离开。李无为走了几步,渐渐停下来,迟疑地回过头看。
高阁宏伟而精美,华饰之下未免有点寥廓,失了人气。年轻人半躺在空荡的椅子里,背对着他们,似乎有点冷,慢慢蜷缩起来,单薄衣料下脊骨清瘦。
李无为想起来:……这也还是个孩子。
【你杀不了我。我活着你亦活着,我死了,你亦死了。】
“世上没有无法做成的事。”他无动于衷地淡道。
【你真是冥顽不灵!那么多人想成神,唯独你把这放到面前的机会置之不理……】
温朝玄不再听它的声音。
他将抽离的视线从窗外收回,饮完杯中茶,提剑起身。
周围的人在大声谈论魔族之危被化解,原来是有个剑修单枪匹马杀入魔渊与魔君和谈,虽然没人亲眼所见,但仍将经过描述得绘声绘色。满座称奇,没想到修真界竟还有如此骁勇之辈。
温朝玄心无旁骛,在世俗喧闹的洪流中抽身,与纷扰错肩而过。
前路昏昧,他尚不知自己的明日在何方。
“林浪遥——来了!”一声惊惧的通传,冲散了觥筹交错的热闹。
“谁来了?!”
“林浪遥怎么来了!这煞神……”
不速之客踏着交杂的议论声到来,他的面容甫一出现,满堂死寂。
人人都木着脸,也不逃避,也不惊慌,因为心知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人们只是麻木地看着他,想知道林浪遥这一次,又要闹出什么荒唐事情。
“都看着我干什么?”林浪遥扬眉说,“我只是来贺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