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如何,他们当时所进行的一切揣测,都是以“自私残忍的医药公司想要获取更多利益”这一基础,来作为出发点的。
直到那天,颜铃亲眼看见那盆生了螺旋白斑的番茄,才隐约意识到,这些岛外人的农作物,似乎正在遭遇着某种特殊的病害。
但他完全没有预想到,不是一盆番茄,不是某种作物,而是这整个世界的全部绿意……近乎都已不复存在了。
“可是,这里并不是我的家园。”
许久,颜铃睁开眼,转过身,定定地望向周观熄的脸,“我和我的族人,没有义务冒着被你们伤害的风险来帮助你们。”
这其实是一个完全合情合理的回答,周观熄并不意外。
是时候将身份坦白了。他想。
如果眼前这个男孩无法共情这个世界正在遭遇的一切,那么在未来,他也会有千百种方法为了保全自己和族人而不配合研究。
清洁工这个身份在此时此刻带来的丁点信任,对于长青计划长期的推进将毫无帮助。
但如果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以融烬总裁的身份向他承诺“不论未来研究进展如何,我们都绝对不会伤害你”。这个更有分量的保证,或许还会让他转变心思,给这场合作带来一线转机。
然而周观熄同时也很清楚,此刻身份的坦白,也极有可能让这个本就警惕不已的男孩丧失对他们的最后一丝信任,从而树立起更封闭的心理防线。
这是一个高风险的抉择。周观熄向来不喜欢做没把握的事,但此刻的他,不得不去赌上一把。
“颜铃。”周观熄喊他的名字。
他的吐字清晰,声音带着很沉很稳的分量,颜铃呆呆地抬起了眼,明显还未从眼前衰败的一幕回过神来。
“如果你担心的,是那些研究员会在未来的实验之中伤害到你。”
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他的眼睛:“那么我可以保证,你会是绝对安全的,因为,我就是——”
“可是,我根本做不到袖手旁观啊。”颜铃突然喃喃开口,打断了他。
未说完的话卡在嘴边,周观熄蓦然僵立在了原地。
颜铃依旧没有从眼前的景象回过神来——剧烈的耳鸣声不断笼罩着他,他根本没有听清方才的周观熄说了什么,只是迷惘地伫立在原地,环视着周身的一切。
许久后他慢慢咬住下唇,胸膛剧烈起伏片刻,蹲下身,抱着膝盖,最后将脸埋在了臂弯里。
“明明这些人可能会伤害我,明明我答应了阿爸要保护好自己。”
他的声音因纠结而发闷到了极点,“可是,可是如果我真的有恢复这片土地的能力,我怎么可能眼睁睁地旁观这一切……就这样发生在我面前呢?”
在被绿意笼罩的海岛中出生,童年被花香、茶草和果实填满的颜铃,面对着眼前这片了无生机的土壤,在明知自己可能和笼中小鼠在未来有着相似命运时,还是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周观熄盯着他那头绸缎般柔亮的黑发,喉结微微动了动,没有出声。
良久,颜铃脸从臂弯中抬起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嘀咕道:“或许,我也可以试着好好配合他们的研究。”
“但是,我不会完全信任他们。”他转过头,望向周观熄的双眼,坚定地开口,“我一定要留下一个保护自己的后手。”
颜铃抿了抿嘴,再次将手伸入那个从不离身的、沉甸甸的行囊之中,站起了身。
“周观熄。”他问,“你认为你的大老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玻璃花楼的门大开着,午后轻而柔的风席卷而入,花楼内是寂静的,偶有干涸的蔷薇花叶碰撞出窸窣的声响,这一刻,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
他们视线在空中碰撞,周观熄很久都没有出声,就在颜铃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了。
“一个不怎么样的人。”他说。
颜铃的双眸倏地一亮。
他自以为神色镇定地“哦?”了一声:“为什么呢?按理来说,他应该和我们岛上的族长一样,是个有权有势,让你生活得很好的人吗?”
他紧盯着周观熄脸上的神色,追问道:“你不应该很感激,或者很崇拜他吗?怎么反倒看起来,是一副不太喜欢他的样子呢?”
周观熄沉静地与他回视。
颜铃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像是最沉而稠的海水,多看一秒,便有一种灵魂深处被窥个彻底的感觉。
“再大的老板,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普通人。”
下一秒,周观熄声线平缓地开口:“我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工作,坐那样拥挤的列车上班,现在还要额外接下照顾你的任务,我得到的一切报酬都是我应该有的,我为什么要崇拜他,又凭什么对他心存感激?”
虽然对周观熄指出“照顾你”这一点颇为不满,但颜铃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一个挑不出任何瑕疵的回答。
颜铃在心中“通过考验”四个大字后方打了个巨大且加粗的对勾,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我愿意帮助你们研究出拯救这个涡斑病的解药,但前提是,我要保护好自己和族人。”
他直视着周观熄的双眼,坚定地开口:“所以,为了不让那群人出尔反尔地上岛,也为了不让那些针打进我的身体,更为了让我的脑子不被切成片片,我要牵制住你们的领头人,也就是你的大老板。”
“周观熄。”他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说道,“我要给你的大老板下蛊。”
万籁俱寂,夕阳的带着暖意照进玻璃花房,两人于凋零的蔷薇花丛之中伫立,身形被镀上柔和的光晕,周观熄却始终没有再次开口说话。
颜铃说不忐忑是假的——周观熄和他认识不过三天,却已经给这家公司扫了好几年的地,此时此刻的掏心掏肺,极有可能会令他陷入被动危险的境地。
但他同时也记得周观熄说过,大老板的行程,通常是不对外透露的机密——仅凭自己现在对外界渺茫的了解和微薄的力量,不说真正走到给大老板下蛊这一步,就连如何有效接近他都是个难题。
周观熄这个人,态度恶劣,做饭难吃,但相识不过几天的时间,却教他用了厕所里的怪机器,将他从白大褂的手中救出,带他吃了饭,学用了筷子,坐了长铁蛇,又领着他看了这个世界正在遭遇的一切。
——颜铃知道这样的信任来得太过草率,可每当和周观熄那双冷峻平静的双眼对视时,他总是有一种笃定的预感,那就是周观熄绝对不会伤害自己。
所以,周观熄这个融烬现任员工,是颜铃必须要拉拢到手的盟友,这步险棋,他迟早要走,非走不可,因为不落子,就一定会是死局。
周观熄的表情看起来倒是毫无波澜,甚至在颜铃的眼中,像是有些平静得过了头。
“下蛊?”他问。
颜铃犹豫片刻,低下头,最终还是将行囊中的方形木匣取了出来。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下匣子表面的藤蔓图纹,那藤条竟然像活了一般,交错扭动着自动打开,露出躺在匣子正中央的、一枚橙黄色的果实。
那果子通体透着蜂蜜般温润明的光泽,是个上窄下宽的形状,下方是空心的,正中由绿色的细茎悬着一粒小而白洁的种子,整体看起来,竟活脱脱是个橙色小铃铛的模样。
“蔓月铃蛊,由我家乡精通蛊术的族人精心栽培而出。”
颜铃解释起来:“一旦将它下到你们大老板的体内,这枚果子就会迅速破裂,在瞬间分裂成几千颗很小很小的种子。”
“种子植入后,并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是,只要你们公司里的人敢在未来,不经过我的同意伤害到我哪怕一根手指头。”
他抬起头,用一种“我很厉害哦”的语气说道:“我就可以隔空操控这些种子生长,让它们在你大老板的体内的每一个器官里面发芽抽枝长出叶子,破开每一寸皮肤,开出无数朵漂亮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