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发抖。”他听到周观熄说。
颜铃摇了摇头,仓皇地扯出一个笑:“……我没事。”
望着周观熄脸上担忧的神情,他便意识到自己此刻脸上笑容大概是不怎么好看。笑意渐渐淡去,他抓紧身上的行囊,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后方的休息室走去。
休息室内,徐容正与江听海的经纪团队进行沟通。而那个本该处于风暴中心的男人,却只是躲在所有人的身后,失魂落魄地听着,时不时心不在焉点头。
颜铃将手缓缓紧攥成拳:“江先生。”
屋内蓦然坠入静谧。江听海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肩膀一颤,依旧没有抬头看向颜铃,只是垂着脸,干哑地开口:“杨姐……芽芽,你们先出去吧。”
他身边年轻的女生眉头紧皱,喊了一声“海哥”,又戒备地看向颜铃,明显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江听海宽慰似地露出一个笑意,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的,别担心我,你们先出去吧。”
颜铃眼珠一错不错地望着眼前这一幕,突然也有些想笑了。
真有意思。这个让所有族人在心头牵挂了多年的“勇士”,这个他从出岛第一天起便在努力寻找的人,这场期盼多年的久别重逢……如今竟变得像是自己在刻意难为他一样。
“别担心我”?怎么,自己在他眼中,难道是什么会伤害他的人吗?
房门被轻轻掩上,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先生,您别担心,我只是一个小地方来的岛民,你说得对,我可能真的是认错人了。”
颜铃笑得盎然,语气放得异常诚恳,“我只是想,您这样的大明星,人脉一定很广,或许碰巧认识一位我一直在寻找的族人,所以想耽误一点您的时间,可以吗?”
他并没有等待眼前的人应允,转而低下头,径自解开从不离身的行囊,将里面的东西摊在桌子上。
江听海原本还僵直伫立在原地,直到看清他从行囊里拿出的东西,瞬间呼吸无法克制地变得急促起来。
从离开岛屿的那一天起,颜铃不论走到哪里,不论行囊多沉,他都将族人们临行前赠予的种子背在身上。种子还在,能力在,家乡就仿佛一直在身边。
这些种子他视若珍宝,平日连用一颗都舍不得,只是偶尔催生些浆果,果腹解馋的同时慰藉乡愁。此时此刻,颜铃的手虽在抖,却毅然决然地直视着江听海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将整袋种子倾倒于掌心。
“他的名字叫颜大勇。”
颜铃的眼睛亮得惊人,他微笑着,将整袋种子紧攥在手心,顷刻间,绿意肆意蔓生,枝叶以惊人的速度急速蹿起,绚丽的花苞绽放于掌心与指间:“这些,都是他家乡里特有的花。”
“当然,江先生您应该是不认识的,不过没关系。”
一刻不停地,他一袋接一袋地将种子倒在掌心,近乎报复性地、畅快而肆意地挥洒着自己的能力:“但如果你把这些花给大勇哥看,他一定能够认出来。毕竟,有谁会真的,把自己的家忘了呢?”
一袋种子空掉,他又毫不犹豫地拆开另外一袋,倒在掌心。
层层叠叠的鲜花将桌子铺成馥郁七彩的海洋,但颜铃没有停下来片刻,干脆两手抓起种子,催生得愈发肆意——胸膛中的那团火愈烧愈旺,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发泄式地、毫不收敛地挥霍着自己的能力。
最后,他利落地将手扬起来,毫不拖泥带水地将掌心催生而出的最后一簇花,重重砸向面前人的身上。
柔美的花瓣漫天纷飞,滞空片刻,随即如粉雪般轻飘飘散落于地。
江听海的身子一颤,他没有躲,自始至终也没有说话。
大量能力的消耗,让颜铃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但再度开口时,他依旧口齿清晰、字字分明:“如果你能见到他,麻烦将这些花带给他看,告诉他,家乡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想他。他的表弟,从离开岛屿的那一天起,从未停止过一直在很努力地寻找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将手伸向行囊内部摸索起来。也正是就在这一刻,江听海的神情终于转为彻底的惊恐。
他清楚过度使用催生能力的后果会是如何,猛地拽住颜铃的手腕,带着哭腔开口道:“阿铃…,停下来吧,不要这样,求你不要这样……”
颜铃甩开他的手:“别这么喊我,只有我的家人和亲人可以叫我‘阿铃’,毕竟——你根本不认识我,不是吗?”
他自顾自在行囊中摸索着,指尖缓缓蜷缩收起——种子,全都用完了。
颜铃的眼睫颤了颤,半晌后,将手探进内侧的小小口袋,最后掏出一个海浪形状的编织吊坠。
“这个护身符,是他那位一只眼睛看不见的阿妈亲手缝制的。”
颜铃的声音轻而缓:“她总是和我念叨,如果当初自己没有生病,如果她的眼睛没有坏掉,是不是阿勇就不会为她找药而出岛,到现在都回不了家了?”
他温和地、一根一根掰开江听海的手指,将护身符塞进他的掌心:“江先生,如果你有机会见到阿勇,也拜托你把护身符交给他。告诉他,他的阿妈每天都在海边坐着盼着,心心念念地等他回家呢。”
江听海盯着掌心的护身符,嘴唇微微抽搐,肩膀颤动得愈发急促,如同一条被冲到岸边、即将搁浅的鱼。
“阿铃……我也没有办法啊……”
“江听海”的面具彻底粉碎破裂,颜大勇涕泪横流,号啕大哭:“我也有自己的苦衷!我当年也想回家的,可是能活下来,走到今天,我有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
眼泪从他黝黑的面颊上大颗大颗滚落,落在面前桌上的花丛间隙之中,枝叶受到滋养的瞬间,同样也轻巧地向上蔓延生长起来。
“那么,辛苦你帮我找人了,江先生。”
颜铃一点一点地掰开了他的手,后退两步,置若罔闻:“打扰了你繁忙的行程,真的很不好意思。”
“阿铃!”颜大勇涕泪交加,上前想要拉住他的胳膊,“你听我说,我真的——”
颜铃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决绝地向门外走去。
因为过多地使用了能力,他的意识开始昏沉,呼吸困难,眼前像是笼罩着一层怎么都散不掉的雾。就这样一直僵硬地拖着步子向前,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直到冰冷的脸被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捧住,才停下了脚步。
他听到了周观熄的声音:“深呼吸,看着我的眼睛。”
周观熄的眼睛是苍茫迷雾之中最深的汇聚点,颜铃的视线终于找了焦点,他睁大双眼,努力地喘吸着,直到眼前那层雾气散去了一些,才盯着周观熄,讷讷地开口:“他竟然说……我认错了人,他说,他根本不认识我……”
“这是他的选择,你已尽力地寻找过他,做到了问心无愧,这就够了。”周观熄说。
颜铃茫茫然地抬眼看着他。
“一个活在面具之下,抛弃自我和过去的人。”他喃喃道,“真可悲,也真可恨。”
无端地,颜铃感觉捧着自己脸颊的那双手,收紧了一瞬。
“他或许有自己的苦衷。”周观熄说。
“或许吧,但他既然选择了戴上面具,选择改名换姓地欺骗自己,选择装作一个不认识我的陌生人。”颜铃轻轻道,“那么同样的,我也可以选择不去原谅。”
身侧的人没有再开口说话,颜铃机械地转过身,一步一步继续向外走去。
他试图理清思绪,假装无事发生般的,让一切重新回到原本的轨道上。他努力回想:原本吃完午饭,自己应该干什么来着?应该是回到实验室。哦对,他还打了冰沙,可是他的冰沙都已经洒在地上了……
一片阴影从头顶覆下,周观熄再度挡住了他的路。颜铃有一点生气,觉得他真是没完没了了。可当看清男人表情的瞬间,又不由得困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