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着一盆褐色潮湿的土壤,他站起身,凝视土壤之中埋着的,一颗不再跳动心脏。
那并不是一颗鲜活健康的心脏,表皮干涸而坚硬,缠绕在外的血管像是枯萎的藤蔓——更像是一枚陷入沉眠的种子。
周观熄是那样清晰地知道,这是自己的心脏,因为他已经无数次在相似的梦境中,与这一部分的自己对视。
直到一束光从头顶洒落,他先是听见了一串清脆的铃声,下一瞬,一只纤细的手从天而降,腕间银饰碰撞作响,伸出食指,蜻蜓点水般地轻触在那颗心脏的表皮之上。
霎那间,他看到那颗心干涸的表皮崩裂脱落,绿色的嫩芽于缝隙中钻出,花苞拥挤着于枝叶中蔓生绽放。
与此同时,他的左侧胸膛,也在这一瞬间,传来一阵鲜明真实的、近乎麻痹全身的痛意。
他低头剧烈地喘息,近乎无法站立。但同一时间,胸膛中沉寂已久的某样东西也随之苏醒,有力的、规律地跳动起来——他在这疼痛之中,竟体会到一股饱含悸动的,不再麻木的……
生机。
周观熄蓦然睁开了眼。
初雪后的阳光分外刺目,悄然越过窗帘缝隙钻入卧室,映亮了怀中人的侧脸。
男孩面带倦意,睡得很沉,发丝缱绻落在布满星点痕迹的肩头,肤色胜雪。
胸膛那阵虚幻的痛意还未完全消散,周观熄抬起手,轻轻抚向男孩儿的脸颊,描摹着他的眉眼轮廓。
感知到触碰的瞬间,男孩儿温顺而餍足地轻蹭了一下,那是哪怕在睡梦之中也无法隐藏遗忘,熟稔于心的依赖。
周观熄轻呼出一口气,将被子为他仔细盖好,正准备下床,怀中的人却蛮横执拗地一把拉住拽住手臂,不予放行。
最后只能将吧台上的水獭玩偶取来,塞进男孩怀中,代替了自己位置——对方明显并不满意,却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将脸埋于玩偶之中,模模糊糊地嘀咕嘟囔了些什么,继续沉沉睡去。
周观熄起身,将房门掩上,来到套房外的客厅,看向窗外的洁白宁静的雪后世界,感到恍若隔世。
然而将桌上手机打开的瞬间,瞬间屏幕汹涌弹出的消息数量和未接来电,立刻将他拽回现实。
还未来得及解锁手机,又来电显示弹出,是在那之前已经不知打了多少次的徐容。
“T市郊区那边,突然出现了涡斑病的新型变异菌株。”
电话一接通,徐容的声音便传来,透着疲惫,却依旧直接切入正题:“这种菌株的传播速度比以往快得多,感染范围也更广。哪怕是在实验室中经过精密调控、能自然生长的作物,一旦被感染,也无法存活。当地农业……恐怕会遭受毁灭性打击。”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政府已经派人来了,下了最后通牒——一个月内,我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立刻拿出涡斑病的最终解药,要么找出有效阻止新型菌株蔓延的办法……”
深吸一口气,她说:“否则,他们将会撤销全部研发的资金,转而与其他企业合作,正式中止与融烬在长青计划上的所有协作。”
周观熄攥紧手机,心头一沉,缓缓合上了眼。
几年来,政府对长青计划的缓慢进展早有微词,这几个月,更是不间断地在各方政策上多方施压,只不过都被周观熄自如应对,游刃有余地一一化解。现下灾变来得突然,面对民生与舆论压力巨大的政府,终于有了彻底摊牌的契机。
他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现实,睁开眼,低沉而冷静道:“把目前解药的研发进度与功效展示给他们。告诉他们,解药已经研制成功,只是最后优化需要时间,不等也得等。”
电话那头是一片异常的寂静。
周观熄的眉心微动:“……徐容?”
徐容张口的那一刻,声音竟是罕见的茫然而慌乱,每个字像是咬着牙挤出来的:“我们,我们的解药……”
她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周观熄心头一沉,低声命令:“冷静下来,慢慢说。”
那头的徐容努力调整呼吸,过了几秒才重新开口。
“颜铃体内的特殊物质,我们已经反复测试过,确实是能够彻底修复涡斑病变的关键成分。”
她的声音发紧,干涩而急促:“因此,我们尝试复现出结构相似的替代物——也就是你们那天看到的那一款药剂。”
“仿制解药确实能在短时间内修复部分病变。我们原以为,只要时间足够,就能完全复制结构,从而实现彻底根除病变……”
她像是被什么哽住,顿了一下。
“可是就在昨天,我们发现,用了这款仿制解药的作物,涡斑竟然……又重新生长出来了。”
她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地颤抖:“当时我们看到的所谓‘复苏’,只是一段维持不到三天、短暂的假象。”
“我们认为的解药,从一开始……就是失活的。”她说。
第48章 你真的变了
颜铃醒来后,与怀中面带红晕的水獭面对面对视了五秒钟,才发觉周观熄不在身侧。
身体酸软不已,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要使出全身力气。他抱着玩偶,蜷着身子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蠕动许久,才勉强坐起,扶着床头柜,慢吞吞地站起了身。
磨蹭着脚步,颜铃颤颤巍巍向外挪动,却在目光触及窗外雪景的瞬间,“哇”地惊叹出声,再次毅然决然地将“寻找周观熄”这件事抛到脑后,小跑上前,一把推开了阳台的门。
戴上昨日奖品大礼包里赠送的手套,颜铃坐在雪中,先是堆了一个小小圆圆的雪人,又造了一个高高扁扁的雪人。
他用指尖在圆雪人脸上勾勒出一对大眼睛,画上得意的笑颜;又在扁雪人的脸上描摹出一张眉头紧皱、硬邦邦的臭脸。颜铃乐得前仰后合,觉得这扁雪人和某人简直如出一辙。
肩头一暖,是条柔软厚重的毛毯裹住了他。颜铃头也没回,当即指向那个扁扁高高的雪人:“看,像不像你?”
周观熄静静地与面前不似人形的物体对视。
颜铃又往两个雪人的肚子上添了几捧雪,转头问他:“你去哪里了?”
周观熄说:“接了个电话。”
颜铃皱起眉头:“是徐总吗?”
周观熄“嗯”了一声,在身侧蹲下,伸手将扁雪人的头捏得更圆了些,“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颜铃心疼不已地把他的手拍开,一边重新把雪人的头捏扁,一边好奇地问:“解药研制得怎么样了?有什么我能帮忙吗?回去之后,我可以——”
“不需要。”周观熄说,“一切都很顺利。”
被打断的颜铃稍愣了片刻,揉搓着雪人的脑袋,点了点头:“那就好。”
谎言像是薄如蝉翼的糖果外壳,点缀在泥泞不堪的真相上方。当勺柄轻敲,碎成千万片的糖霜簌簌坠落,最终入口的滋味是苦是甜,唯有最初说谎的人才心知肚明。
回到C市后,以临时加班为借口,在颜铃不满的“他们究竟还要压榨你多久的”控诉下,周观熄终于得以回到一片混沌的研发中心。
“涡斑病这种世界性的难题,海内外无数课题组和企业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答案。”
徐容失了往日的从容,急连尾音都在发颤:“现在借着一个变异菌株的由头,逼我们一个月内拿出方案控制住灾情,不就是想找个借口翻脸毁约?这群人……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当年是政府主动寻求与融烬合作不假,然而多年持续高额资金投入,进展却始终停滞不前未有突破,早已令他们心生不满。既然横竖没有进展,不如中止合作,把资金打散,转投那些更容易掌控、资金需求更小的小企业,自然更为划算。
没有成果就意味着被舍弃,与利益有关的一切都向来真实残酷。
周观熄凝视着离心管中的浅绿色液体:“这些仿制解药,确定完全是失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