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铃盯着他的脸,突然轻轻笑了出来。
他笑得眼睛晶亮,像蜜一样晶润,可当对上周观熄的眼眸时,倏地笑意敛去,转开视线。
“我听白大褂说,你们的物资和衣物都被风暴卷走了。”他声音放得很轻,“你该回去——”
人群之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是三胞胎尖锐、清脆且同步的惊呼“阿芙姐姐——”
颜铃脸色骤变,立刻松开了周观熄的袖口。
他冲过人群,发现颜芙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倒在地上,呼吸困难。
她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从喉咙断断续续地挤出一些破碎的音节。颜铃大脑一片空白,蹲下身,撩开她的衣袖,果不其然,看见一片红疹。
“阿姐?”颜铃脑子深处“嗡”的一声,颤抖着紧攥着她的手,“你怎么样?”
“痒……”颜芙艰难地挤出声音,“我好像呼吸不了,阿铃,我……”
张宏头上顶着族人赠予的花环,闻声跑来,身为专业医护人员,一眼便辨明了症状:“是急性过敏,可能有喉头水肿和呼吸困难的迹象!先让她躺平,保持呼吸道通畅,我去拿医药箱找应急药物?”
族人们六神无主地乱作一团,颜铃强自定下心神,转头对三胞胎说:“快去叫阿爸和长老们过来!”
三胞胎们顶着花环,屁颠屁颠地跑远了。
“先前阿姐对鲜花确实不太耐受,但大部分时候只是打些喷嚏。”颜铃紧攥着颜芙颤抖着的手,“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过敏原这种东西很复杂,现在花卉繁多,暴风雨后的湿气也会提高花粉浓度,可能导致免疫系统失控。”
周观熄蹲下身,扶住了他的肩膀:“别慌,张宏马上回来,会有解决办法的。”
他的掌心温热而有力。这一次,颜铃没有选择躲闪,只是与他茫然对视,恍惚地点了下头。
长老们匆匆赶来,颜铃的父亲神情凝重,指挥人群疏散,将颜芙转移到旁边小屋的床上,紧接着又搬来了香炉和许多瓶瓶罐罐。
周观熄原以为那是族中的草药,然而下一秒,他们却只是将瓶瓶罐罐内的粉末倒入香炉之中,任熏香袅袅升起。
他的眉心微动——给急性过敏、本就呼吸困难的人,使用熏香?
长老们满脸虔诚,闭上眼,画着繁复祝祷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词。
刚好跑回来的专业医者张宏见此一幕,同样看得呲牙咧嘴,忍不住问:“这是……在做什么?”
“向神明祈福。”颜铃有些恍惚地握着颜芙的手,“一般族中有人生病时,我们都会向海神祈祷……”
“颜铃。”周观熄喊了他的名字。
呼吸停顿了片刻,颜铃盯着周观熄脸上的神情,后面的话,却突然说不下去了。
如果颜铃从未离开家乡,此刻他定会像从前那样深信神明与长老,相信虔诚终能感动天意。
可他已经亲眼见过外面的世界——他知道,那曾夺走了阿妈性命的病,在岛外吃上两粒小小的药片就能治愈。
他望着此刻近乎失去意识、呼吸急促的颜芙,清楚地意识到:有些愿望,神明给不了答案;有些磨难,老天也无法替人做主。他永远能够相信的,永远都是自己的判断。
张宏恰好在此时汇报道:“药箱里的抗过敏药物不多,但还有几支肾上腺素。直升机状态良好,机长检查过了,油量充足,我们随时可以起飞。”
周观熄点头,直视着颜铃,语气沉稳而清晰:“急性过敏可能迅速会发展为休克。你阿姐现在的情况,一秒都不能再拖。”
颜铃的呼吸紊乱,许久后咬紧牙关,猛地站起身。
他穿过混乱的人群,停在正在祈福的族长面前,抬起手,打断了仪式。
“阿爸。”他开口,声音发抖,“阿姐的状况不能拖了。”
短暂的寂静之中,他咬着牙,最终清亮地说道:“我要带她出岛,去接受更专业的治疗。”
族人们一片哗然。
族长脸色骤冷:“胡闹!阿芙的毛病这么多年了,只要向神灵祈祷,她就会像之前几次那样好转——”
“可她从来没有一次这么严重,她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颜铃始终站得笔直,毫不退让,“我们的祈福没有作用,又或者说,它可能从来都不曾有用过……”
长老闻言勃然大怒,厉喝:“颜铃!”
“阿铃,这些岛外人在岛上为你停留多日,阿爸我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族长震怒,视线锐利地落在周观熄和张宏身上,冷声斥道:“现在看来,你果然已被他们和岛外的事物蛊惑,对神灵的诚心不再虔诚了,你……”
“虔诚、虔诚……阿妈病重的时候,阿爸你也是这么说。只要虔诚,一切请求都会被神明听到。”
颜铃声音极轻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话语却锋利而有力,“可我日日夜夜在愿铃树下祈祷,可阿妈最后还是走了。”
族长的身形骤然一滞,嘴唇和胡须轻微颤动,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我每次在梦里见到她时,总是自责当时祈祷得还不够虔诚,所以她才不愿意多陪我一会儿。”
颜铃说:“我没有受到岛外人的蛊惑,而是到了外面,我才明白,许多事情,神灵并不能给出答案。”
“我们蜷缩在自以为安全的岛上,闭塞地拒绝与外界沟通,这让我们错过了生活中的许多美好。”颜铃的尾音微颤,“也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人。”
族人们面面相觑,却无人作声。因为这段时间,他们所接收到的药物与物资,确实让他们窥见了截然不同、先进生活的冰山一角。
颜铃眼底泛起薄薄的水意,声音清越而坚定:“可不可以再相信我一次?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让重要的人离开我了。”
抱着颜芙登上直升机时,颜铃的心脏仍然悬在空中,紧绷发痛。
他一遍遍呼唤颜芙的名字,只能得到微弱的回应,声音也随之颤抖了起来:“阿姐,阿姐……”
他的决定真的对吗?去了岛外,阿姐就一定能得救吗?思绪混沌无措时,冰凉的手背并另一只大手覆住,他抬起头,与周观熄的视线撞上,听到男人说:“相信我,一定不会出事。”
那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无端的,颜铃悬着的心稳而妥当地落回原处。这一次,他没有挣脱开那只手,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直升机掠过山川与海面,再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岛外世界。
抵达医院后,医护人员迅速接手,颜芙被推进病房进行急救与吸氧。
专业的团队与设备,让她的情况很快好转,意识恢复清明,缓缓睁开了眼。
她朦朦胧胧地望着陌生洁白的天花板,视线艰难偏转,看向床边的颜铃,吃力地招手:“我们……是在岛外吗?”
颜铃急切地蹲下身:“是,阿姐,你好些了吗?”
颜芙怔怔地恍惚了一会儿,含糊地低声道:“好多了……刚才那个在我床边的白大褂……生得好帅。”
颜铃:“……”
颜芙还在遗憾地喃喃:“我的脸要是没有这么肿……花环要是还在……”
颜铃:“……你别说话了,快睡吧。”
陪伴着颜芙呼吸平稳地睡去,颜铃肩膀松懈下来,站起了身。
他走出房门,脚步随即顿住。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恭敬地在周观熄身旁说着什么。周观熄只是微微颔首,以一种礼貌而淡薄、保持恰当距离的姿态回应——那是一种身处高位的,习以为常的姿态。
颜铃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周观熄。
刚进入医院时,颜铃看到了许多拥挤走廊和嘈杂的病房,再对比颜芙此刻入住的,却是安静清幽的单人间。他知道,是因为周观熄的存在,他们得到了许多特殊优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