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此刻,那双灵活的手臂断作两节,那只断臂落在几米之外,手里还紧紧握着他的剑。
申从云又听见有人唤她师姐,逐渐微弱的声音像极了她活泼乖巧的师妹,她没法回头,只听见那被勒住脖颈的呜咽逐渐减弱,最后只听一声闷响,有什么人将一具尚且温热的躯体甩到了她面前,与何桦靠在一起。
她僵硬地抬头,看见尚语堂在她面前落地,甩了甩剑上的血。
“柳萧在哪里?”他问。
申从云麻木地跪在那里,像是灵魂被抽干了,尚语堂看着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遗憾:“不愿意说吗?等你被关进了牢里,怕是想说都说不出来了。”
“哎,尚道友不必心急,柳师侄现在到双径河那边去为师父寻宝物了,不日便会回来。”
申从云记得闻人潜私下里和自己说过很多次,闻人远这人就会和稀泥,真有什么事情,除了打圆场什么都不做,倒是在别人那里落了个好名声,最后有什么事情还是他们去干。
闻人远走上前来,在申从云身前蹲下,可惜地摇了摇头:“失去了你们师姐弟几个,我也很痛心。这样吧,我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闻人遥被我打下了山谷,你下去,把她的脑袋给我带回来,我就不再追究你杀了我两个爱徒的事,怎么样?”
申从云忘了自己有没有杀闻人远的徒弟,这天下来她的剑沾了太多血,他们一个个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而闻人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是真的怜悯于她的执迷不悟。
是吗,申从云想。
执迷不悟的是他们?
申从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应那声好,那时候的她只想见师父一面,申从云知道那之后会带来什么,但她并不在意,和师弟师妹一起死了倒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她来到峡谷边,这里曾是新入门的弟子学习御剑的地方,他们称其为云榭,申从云从没觉得这里这样荒凉。
“你最好在落日之前回来,否则……”闻人远还没有说完他的警告,申从云就纵身一跃,身影须臾间消失在了峡谷之中,像在奔向那座名为死亡的深渊。
渐渐地她看见了血,当她意识到这些是属于闻人遥的时候,申从云不可避免地有些惊讶,因为自她记事以来,师父从来没有流过血,一次也没有。
她如此强大,如此令人安心,没人比她更配得上剑修的名号。
此时此刻,申从云终于意识到,她的师父没有成仙,他们终究是人。
申从云是在一处山洞里找到闻人遥的,她伤得很重,一手紧紧捂住丹田的位置,申从云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想起来掌门今天穿的并不是一身血红的衣服。
听见来人的动静,闻人遥的身躯有一瞬间的紧绷,在终于感受到来人的灵力是她熟悉的大弟子之后,闻人遥却笑了。
“你来了,”她说,“是闻人远让你来的,对吧?”
她看上去已经料到了闻人远会对她的大弟子提出怎样丧心病狂的要求,她了解他,自前任掌门把门派交给她的时候,闻人遥就料到闻人远不会对这个位置毫无想法,她却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我带你走,”申从云说,“师父,我带你走。”
“走到哪里去?”闻人遥问她,“你我二人现在都身负重伤,怕是还没踏出门派,就会被他们追上。逃不掉了,从云……我们没法逃。更何况,我丹田已毁,修为尽废,就算勉强逃出去,也活不了多少时日了。”
这时候申从云才发现闻人遥的血是从腰腹的位置淌出来的,她愣了半天,茫然的眼神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闻人遥不由得笑了,申从云发现今天的师父比她记忆中还要温和许多,放在平时,她大概会恨铁不成钢地说她没出息,遇到一点小事就乱了阵脚。
“从云,”闻人遥摸了摸申从云的脸,指尖冰凉得让人心惊,“你好好听我说。闻人远接任掌门之位已成定局,再反抗也于事无补。你回去,在他的同党开口之前拥他做掌门,或许尚能获得一线生机。”
“掌门?”申从云不由得错愕,“您疯了!掌门我只认您一个,要么就是阿潜,又哪里轮得到他来做?”
话音刚落,申从云意识到什么,她抬头望向闻人遥,后者点了点头:“他被她们带走了。柳萧至今未归,怕是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她没有问申从云其他两个徒弟去了哪里,或许是已经看见,又或许是已经料到了。
“回去吧,”闻人遥道,她一手落在申从云腰间,把剑缓缓给抽了出来,“去看着阿潜,以他的个性,怕是会鱼死网破的。”
其实闻人遥还有很多话想说,比如要铭记她曾教过他们的东西,只要他们还记得,师门的传承就不会断;比如不要折了剑修的骨气,辱没了沧泽宗的大名。
但她张了张口,终于只是吐出一句:“好好活下去。”
就算苟且偷生,就算背上弑师的骂名,就算被背叛,被污蔑,被欺凌,也要坚定地,满怀希望地活下去,因为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闻人遥是修仙之人,同样也是凡夫俗子,她没法看着她的弟子们为了所谓的忠义与骨气一个接一个赴死,尽管这与她的师父曾教给她的东西大相径庭。
“来吧,”闻人遥催促,“时间不多了。”
她覆住申从云的手,像她幼时曾教她练剑那样,引导她,劝慰她,直到那双发抖的手用剑刺穿了她的胸膛。
这是今天申从云经历过最温和的一场杀戮,她怔怔地看着闻人遥握着她的手垂落下去,带走了最后一缕温度。
一滴滴水珠落在闻人遥面颊上,申从云伸手抹去,却越抹越多,到最后闻人遥沉静的面孔都湿了大半,申从云才想起来要擦一擦自己的脸。
为什么?
她想。
是她做错了,还是师父做错了?还是说她们都是?
申从云弄不明白,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的师门和她所爱的一切都将被彻底埋葬在血与沉沙之间,没有一首挽歌。
最终申从云没有把闻人遥的头颅带回去,她做不出侮辱师父遗体的事情,如果她要因为这个去死,申从云没有怨怼。
但闻人远光是看了一眼闻人遥被打理过的尸身,目光在她胸前那道剑伤之上停留了一个较长的瞬间,那几秒钟里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很好,”他最后道,“掌门师姐在临死之前可有悔悟吗?”
彼时各方之间的混战已经告一段落,仍有行动能力的弟子以及包括尚语堂在内的外门派的来客都聚集到了此处,这座原本用来令闻人远检讨自己过失的大殿内。
大殿顶端的空洞尚未修复,崎岖的边缘映照着夕阳,将阴影投在那些人的身上,申从云看不见他们的脸,只感觉有一道道目光落石般投向她,她忘了是讥嘲更多还是怜悯更多。
申从云垂眸敛下眼底情绪,她弯下脊背,双膝缓缓触地,这是她第一次跪除师父以外的人。
“我到的时候,师父已经快不行了,”她说,“若闻人长老依然放心不下,我代替她,请求各位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