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来过这里。”他轻声说。
“嗯。”杜虞点头,“恶战。”
血迹太多太杂,压根看不清从何而来。走廊上的门大都紧闭,只有唯一一扇正中央的还开着。
杨知澄看了眼杜虞。
“去看看。”杜虞小声说。
他已经冷静了下来。尽管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语气似乎平静了许多。
“走。”杨知澄点头。
他们贴着墙,缓慢地挪向那扇打开的门。
隔着点距离,杨知澄看见门口摆放着的桌台上点着几支白色的蜡烛。蜡烛泛黄的火光跳动,落在墙壁上,映出了几个轮廓分明的人形。
看起来像是纸人。
那些人影的姿势很奇怪,一只只像是鼓起的坟包,密密地聚拢在一块。
……它们在干什么?
杨知澄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往门里看去。
借着烛光,他看清了门内的场景。
几只贴着长长胡子的纸人聚在一片黑暗的屋中。除开门口的桌台外,屋内没有床,没有桌子,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墙面,和围起的一只只纸人。
它们就是杜虞说的‘老头纸人’?
杨知澄眯起眼定睛望去,却见它们皆是弓着腰,跪倒在地,脊背以一种夸张的姿势拱起。并不狭窄的房间里,它们紧紧地挨着,将一个臃肿扭曲的东西围拢在中央。
那东西的位置太靠里,杨知澄没办法看见正脸,只见到半截耷拉在地上的淡青色衣袍。衣袍上绣着针脚细密的山川花纹,尽管这院子看起来年岁已久,但衣袍却纹路细腻,和新的一样。
这人是什么东西?那些老头纸人,为什么要跪拜它?
杨知澄觉得这场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在进入正房后,原本已经淡掉的水腥味不知何时又悄悄地涌了上来。空气开始变得凝滞,杨知澄捂了捂鼻子,总感觉自己纸做的身躯都变得湿漉漉起来。
“几时的事?”
忽然,房间里传来含混的声音。
那声音模模糊糊,像是闷在水里说话似的。杨知澄警惕地向后缩了缩,贴着墙听房间里的动静。
“不久……”另一个声音响起,时断时续,像下一秒就要断气了似的,“大人,方才它来看了眼,但似乎……自身难保,很快……很快便离开了。”
“那位小辈情况如何?”那含混声音又问,“是否离开?”
“……未曾。”断续声音停顿了一下,“他身手不凡,恰逢它来看的那一眼,我等措手不及之下,让他跑了。”
杨知澄看了杜虞一眼,只见杜虞脸上眉头皱起,好像意识到,这几个人应该在说他自己。
含混声音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街上要下雨了。”它说。
“我等明白……”断续声音立刻接话,“大人放心,他还未离开。在下雨前,我等定将他送离桐山街!”
这时,含混声音却忽然沉默了。
房间里陷入难言的安静。烛光之中那几个跪伏着的人影纹丝不动,只有那臃肿的影子轻轻晃了晃。
在安静之中,夹杂着滴滴答答的响声。
像水滴落在地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宋观南忽然伸手,捂住了杨知澄的嘴。
冰凉的触感从嘴唇上传来,杨知澄猝不及防地瞪大眼睛,差点发出了点动静。
他这是干什么?
身后是冰冷的呼吸,宋观南另一只手横过来抱住杨知澄的肩膀。
杨知澄浑身紧绷,听见屋内传来蠕动的声音。
“天要变了。”那含混声音说,“天要变了……”
“那小辈就在外面,你等在变天前,把他送出去吧。”
话音刚落,烛光下那一只只如同坟包般跪着的纸人便摇晃着,慢慢地站了起来。杜虞一愣,正与杨知澄对上眼神。
走,还是留?
杨知澄很清楚,若这正房里的真是杜家先祖,那它们大概率不会做对杜虞不利的事情。
但这群解铃人……
现在杨知澄不仅仅是对鬼,对解铃人的信任也同样非常缺乏。宋观南还不轻不重地捂着杨知澄的口鼻,手心将他的呼吸包裹在内。
宋观南是想……隐藏他们的存在吗?
杨知澄不安地想。
他不知道宋观南此举的意义,但从那女人的口中听来,宋观南和这些杜家的人,关系并不好。
还是躲起来吧。
杨知澄向杜虞打手势示意,自己和宋观南会悄悄地跟上,杜虞也会意地点了点头。
宋观南的手臂如同钢筋一样,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杨知澄推了推他——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这是要干什么?
杨知澄有些急,但此时,墙上的烛光下,几只纸人的影子挪动,已然是走向了门前。
来不及了!
一只身形佝偻的纸人,从门内走了出来。
杨知澄的心脏提了起来。
纸人背着手,头颅一转,直直地望向杨知澄和宋观南的位置——
它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惑,但下一秒,便视若无睹地掠过了他们。
杨知澄愕然。
它没看见么?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
他浑身上下都被宋观南森冷的气息环绕着,竟是不大有违和感地融入进了诡异腐朽的老宅之中。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总之,那老头纸人完全没有理会两人的存在,只是转过头,看着站在一旁的杜虞。
“莫要再跑了……”它叹了口气。
杜虞很谨慎,并未立刻回答。
那老头纸人似乎早有预料。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孩子……方才匆忙间未和你解释,想必……”
“想必,你姓杜……对吧?”
杜虞先是瞥了眼老头纸人的腰部,杨知澄追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在纸扎衣袍之下,并没有挂着熟悉的解铃人铃铛。
“变成如今的样子,我已不再算是解铃人了。”老头咳嗽一声,说,“走吧,孩子……那位的话你也听见了,我等并无恶意。”
“不知前辈姓甚名甚?”杜虞终于开口问道。
“我姓杜,名杜梧尘。”老头说。
杜虞微不可查地怔了怔。
他或许没想到,这宅子和杜家竟然扯上了联系。
“我非杜家嫡系……不过最后阴差阳错,还是……踏入了这一行。”老头说,“这下……你总得信我了吧。”
“抱歉,前辈。”杜虞问,“方才你们要送我去水井,是为了让我离开这宅子?”
“自然。”老头立刻回答。
“水井上,和水井下,是两个不同的地界。水井上是桐山街……而水井下,是我们。”
“是么,那跳进水井,就能离开?”杜虞追问道。
老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它面庞在晃动的烛火间若隐若现:“桐山街……不太平。”
“我不知……你为何此时前来,但此地将生大事,不宜久留……”
“走吧,孩子……同为杜家中人,我们得送你离开。”
他说着,也不管杜虞作何反应,便转过身,径直向旁边走去。
身后,又有几只纸人从房间里走出,跟了上来。
杨知澄看见其中一只纸人手中提了盏红灯笼。
那灯笼与宅子里其余灯笼一模一样,皆是形似人头。其中包裹着一点火苗。火苗微弱,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杜虞回头看了眼杨知澄。
杨知澄被宋观南捂着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能比了个‘跟上’的手势。杜虞见状,便转过身,追上老头的步伐。
那几只老头纸人一路向前,站在一扇平平无奇的木门前。
它望向身后,看见杜虞后,便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