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面前,是一个崭新的门头。不知用什么材料做了个‘春苑小区’的烫金大字,正正悬在门头上。
宋观南抬头望了眼,便和杨知澄一起走了进去。
门口坐着几个老太太。老太太黑豆般的眼睛望向两人,当目光落在杨知澄身上时,喉咙里咕哝了两声,没有说话。
杨知澄感觉到一种让他颇为舒服的冷意,便眯了下眼睛。
不远处几栋楼隐没在略有些模糊的雾气里。宋观南环顾四周,却突然转过身,重新朝着大门走去。
那原本映着街道的大门处被一片灰雾覆盖。宋观南掏出黄铜钥匙,一脚径直踏入雾中。
杨知澄缀在身后。雾气涌入他的‘身体’,扭曲错乱的感觉袭来——他应当可以留在原地,但宋观南倏然消失在灰雾中,他便也跟了过去。
他们在灰雾中一前一后地走着。没过多久,拨云见日,一栋陌生的小楼出现在两人面前。
楼下被一把大锁锁上。宋观南掏出黄铜钥匙试了几把,很快,门就开了。
门里的水泥台阶缝隙间藏着些青苔,看起来没有门头上的烫金大字那么崭新。而一楼的两扇门上,都对称地插着把艾叶。
宋观南便沿着隐隐散出霉味的楼道,缓缓向上走去。当他路过一扇门前时,艾叶突然晃了晃。
杨知澄蓦地感觉到一阵诡异的恶寒。他猛地回过头,泛起血丝的眼睛直直盯着那紧闭的屋门。
气氛凝滞了一会,艾叶摆了一下,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宋观南便拉了拉杨知澄的手,两人继续朝上走着。
二楼的两扇房门皆是紧闭,其中一扇深蓝色的铁门上斑驳地溅着深色的液体。
杨知澄觉着那深蓝色铁门后总有东西在看着他们——但也只是看着。那东西在他们抵达三楼时,也始终未曾出现。
三楼又是两扇一模一样的铁门。铁门上没有锈迹,只是安静地合着,毫无动静,好像从未有人打开过。
楼道里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回荡。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四楼。
四楼是两扇黑色的铁门,宋观南摸了摸手中的黄铜钥匙,停下了脚步。
杨知澄看着他掏出一把钥匙,插进挂着‘401’门牌号的房门中。
咔哒。
一声古怪的脆响,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杨知澄不认识的东西——一个宽阔的、带着靠背的椅子,一张长长的桌子,还有一只靠着边的玻璃橱柜。
四面皆是墙,在每一面墙的中央,都挖了一扇门。木门虚掩着,苍白稀薄的日光便顺着门缝透了进来。
宋观南回手关上门。
他将背在背上的包袱放在地上,把靠墙的玻璃橱柜拖了过来。
杨知澄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倒映出他的影子。
宋观南打开包袱,把一张空白的遗像支起,搁在橱柜上,又取出一只古铜香炉,端端正正地放在遗像前。
他拿了三支香出来,点燃,插在香炉之中。
细烟袅袅升起,在做完这一切后,宋观南转过身。
那柄锈迹斑斑的匕首被他握在手中,他走向杨知澄,房间里错落的阴影斑驳地落在他疲惫沉默的脸上。
杨知澄看见他的手腕上有伤痕,手心厚厚的茧子贴在匕首的刀柄上。刀尖贴在杨知澄胸口,宋观南低头看着他,将刀尖重重地推了进去。
鲜血汩汩涌出,顺着血红色的衣袍淌下,在地面上积了浅浅一层。杨知澄又感觉到那久违的疼痛,如同与他灵魂相连的东西被断续地抽离。
但他却只是看着宋观南,任由鲜血不断地从伤口涌出。
疼痛似乎随着他与人间逐渐消失弥散的链接变得不再清晰。他静静地看着宋观南,看着自己的面庞在宋观南的眼中一点点透明。
在地上蔓延开的鲜血缓缓朝着空白的遗像延伸,渗入玻璃橱柜,又顺着橱柜的木隙流入遗像之中。香炉中轻烟袅袅,而空白的相框中,开始浮现出一张似有若无的脸。
鲜血汇集,那张脸也越来越清晰。
杨知澄对疼痛的感知变得更加模糊,恨意随着鲜血一起流逝,最终一丁点也不再剩下。
他看着那匕首从胸口出一点点滑落——最后彻底从他透明的身体里掉了下来。
遗像中,他面无表情的脸彻底地凝固住。
那张脸上没有沾了半个面颊的血污,他就如同还活着时一样,平静地、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线香上的火苗。
杨知澄最后再看了宋观南一眼。
他其实不知道这一眼究竟是为什么。维持着一只鬼的怨念和仇恨已经消失,这世界上本不应该有他该留恋的东西。
但他还是看着宋观南,看到宋观南嘴唇翕动,突兀地流下一滴眼泪。
“会好的。”
宋观南说。
他眼里杨知澄的倒影已经几乎看不见了。最后一刻,他在寂静无人的房间里,抱着双膝,缓缓地蹲了下来。
红楼里夜沉如水,躺在棺材中央的杨知澄,紧皱的眉头突然动了动。
那牢牢牵扯住他,不让他从记忆中离开的怨毒恨意已然消失。他本应该醒来,但他却死死地被独身一人站在房间里的宋观南牵扯住心神。
他好像看到了本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宋观南独自一人上了松明山。他闯进绵延山脊间的地穴,吹熄了属于宋衍的蜡烛。他在挂满铃铛的墙上取下染血的铃铛,埋在地穴前的小路中。
他去找了已经年老的石济同,给他们留下了一些东西。
“你们一定要去星星孤儿院接他出来。”宋观南对他们说,“会有东西阻拦你们,记住,一定要带上我留给你们的东西。”
年轻的石胜接过宋观南的包袱。
“肯定会的。”他说,“我们是守信的人——一定会带他出来!”
“不要留在村子里了。”宋观南说,“这里……”
他欲言又止,而后只重复了一遍:“不要留在村子里了。”
“啊……”石胜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宋观南离开东阳村。他来到了一栋新建筑的门口,头顶挂着‘紫荆大剧院’巨大木牌。剧院里正收着电影的幕布,他逆着人群,躲过工作人员,来到了剧院的顶层。
他站在天台上,划破手腕,粘稠得有些诡异的鲜血流了下来。
不远处是一个废弃的孤儿院。孤儿院里有布满灰尘的木马,断裂的秋千,和蛛网般碎裂的窗户。血液如同蛛网般渗入天台的楼砖,又缓慢地朝着孤儿院的方向延伸。
一种有生命般的诡异联系似乎从他空虚模糊的意识里延展开来,随着血液攀爬蔓延,没入废弃的孤儿院中。而灰扑扑的孤儿院似乎蒙上了一层微妙的血色,像是沉沉笼罩在半空中的某种不详预兆。
最后的最后,宋观南又回到了春苑小区里。
401的房门始终敞开,杨知澄面无表情地望着楼梯间中的宋观南。宋观南定定地看着那张依然年轻的脸,转头用钥匙打开了402的房门。
402的客厅中,也正正摆放着一张空白的遗像。宋观南脚步踉跄地转过身,扶着墙壁,一点点向房间里走去。
而他身后,‘杨知澄’的脸上,突然古怪地动了动。
它突兀地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那笑容柔和,在整张脸上却显得格外诡异。
宋观南似乎没看见,仍向402里间走去。
但他笼罩在阴影里的眉头皱起,面庞上流露出一丝清晰的恨意。
恨意。
恨意?
杨知澄猛然睁开眼。
古怪浓烈的血腥味刹那间涌了上来,从浑身上下传来久违的知觉。
他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清醒过来。
记忆纷繁杂乱,但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便扶着红棺,艰难地坐了起来。
整栋红楼已经陷入一片死寂。
杨知澄从红棺中翻了出来。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是自杀的,宋观南为了让他回生,将他身体里的怨气切成很多份,藏在了他们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