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务室前往教官办公室的路上,欧德的胃都在隐隐痉挛。
昨晚的记忆一回归,他的心就沉了不少。这里不是捕梦小镇,淳朴的镇民被救后只会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而常和怪物打交道的教官们想得恐怕就要多了:
一个人类,为什么能生吃战舰?为什么能通过吞食怪物迅速自愈?他不清醒时的样子太像个真正的怪物了,哪怕是自己回想起来,都感到不安,更妄论天天跟怪物打交道,应当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警惕的教官们呢。
他越想,胃就越沉,有那么几秒,他甚至想到如果教官们要把他关起来以防万一该怎么做,直到他在教官办公室前驻足,礼貌地叩了下门——
“吱呀……”门完全没关,只叩了一下就向内打开了。热闹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夹带着烟雾,简直像个棋牌室:
“哎呀小丫头,老夫替你算的命,难道还能不准吗?你真的命里带穷啊!”老头的声音带着语重心长传出来,“你看这书上说,你得多戴黄水晶、金箔之类的手串儿,才能转化不好的能量……”
“我有钱着呢好吗,”法老真的已经很敬老了,换成浮士德在她面前,别说翻白眼,这会儿可能就大耳光子糊上去了,“这撒哈拉的后勤基地不都是我捐钱建的?”
“也对,诶这怎么回事呢……”钟老抱书纳闷去了,但没纳闷过两秒,他就重燃斗志,“定是方才刮西北风,影响了我感知能量的涌动,丫头,再让我——”
“欧德来啦!”浮士德以饱满得过头的热情将欧德一把拽进了室内,看得出刚才他也没少被钟老荼毒,“钟老给他算吧。咱们几个常打照面的,你什么没算过?”
“也行也行,”钟老乐呵呵捧着塔罗到欧德面前,“就给你算算寿命,最基础的课题。你在牌里头随便选一张——”
“啪啦啦。”
欧德被浮士德半强迫式的抓着手腕,抽了一张牌,没想到却额外带出了黏着这张牌的上下两张。
“呃……你重抽你重抽。”浮士德松开手,捣了一下欧德,“刚刚是我干扰了,这次我不——”
“命哪是能想重开就重开的呢,有时候干扰也是命数的一部分。”钟老乐呵呵地挥了下蒲扇,将三张牌都飘在眼前仔细瞅了瞅,“嗯……嗯——这牌是说,是说你将来可能有三种死法。要么孤身上路,要么爱人相伴,要么永生不死。”
欧德:“…………”
那真是好精准的呢。他可不得要么单身地死,要么不单身地死,要么不死么。
他决定开口将话题拉回正事,慢刀不如快刀子:“关于昨晚——”
“哎,那不急。”钟老拿扇子拍拍欧德的手,示意他找位置坐下,“我们今天找你来,是为了谈谈你的心理健康的。”
欧德:“……我不觉得这比昨晚的夜袭更重——咳!咳咳!”
浮士德用吹上面庞的烟雾打断了欧德的话:“你配合我们快点过掉心理健康的话题,我们就能早点谈谈昨晚的事。直截了当地说吧——昨晚事发前,我就觉得你的心态不对。昨晚事发,更证明了你的确有严重的战后创伤。”
“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差点把浮士德当柴火劈啰。”钟老只用一句话就堵住了欧德所有能脱口而出的反驳,“你说,我们能置之不理嘛?真置之不理了,我们还当什么老师,干脆一人买一把二胡,到天桥底下当盲人卖艺算了。”
“……”欧德不说话了。
事实上,直到昨晚之前,他都没想过自己的情绪问题会有这么严重,有时候他还觉得放纵自己处于愤怒状态其实也不错,至少他因此获得了与更强大的敌人对战的能力,不是吗?
浮士德叼着烟,开始悉数欧德的问题:“没逃出小镇的时候,天天想着我得替祖父收尸下葬,真能替祖父收尸了,你却又一会说老疯子比尸体危险,一会让我把你祖父的遗体送去伊娃那儿检验——你没发现问题在哪?”
“你在下意识地回避祖父已死的现实。”
浮士德淡淡地说,神情却在烟雾后沉静了下来,那双看过来的眼睛中盛着隐约的同病相怜,就仿佛对方曾经也经历过这么一段,因此注视他的时候,就像在越过时光注视过去的自己:
“你不想让他下葬。所以哪怕是将他送上手术台,你也要用尽一切理由,试图推迟他遗体入土的时间,好像这样就能让这段联系再延续得久一些。”
钟老叹了口气:“我们查看了你的档案,如果你叙述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那恐怕在你祖父去世后直到现在,你都没有机会停下来,好好梳理过自己的情绪吧?”
“——是没有机会,还是你不想呢。”
浮士德的言语总比钟老更加锐利:“我见过无数士兵像你一样,无法接受战友的死亡,所以一直不允许自己停下脚步,一直寻找下一个目标,用目标填补自己心中的空缺。”
“这才是你当初明明还没为祖父收尸,就接下老疯子委托的原因。不是吗?”
“这才是昨晚老D前脚才把你送进宿舍,后脚你就跑去图书馆的原因。不是吗?”
浮士德洞彻的视线从烟雾后劈来,尖锐得像冰冷的手术刀:
“你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你需要目标填满自己。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要能让你没空去想这些死亡,你愿意做任何事。”
浮士德的语气却不是责怪的,而是怜悯的,仿佛也在怜悯过去的自己:“听过死亡的五阶段理论吗?逃避、愤怒、协商、抑郁、接受。在听你说‘收尸可以等,正事不能’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处于愤怒阶段,直到你说完那句话之后,我才确定,你甚至还没有完全跨到第二阶段——”
“你的一只脚踩在愤怒上,另一只脚却还踩着否认现实不肯放。”
浮士德吞云吐雾了半晌,才以平淡得反倒像是藏着更深的波澜的语气道:“你的祖父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才能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明明所有残酷的现实你都敢面对,枪子也敢吃,却独独逃避面对他的死亡……跨过了这么多生死,还徘徊在逃避和愤怒之间,不肯让自己往前迈这半步。”
“……”欧德的胸膛渐渐起伏得快起来,无声攥紧拳头,试图阻止自己的眼睛发烫。
“生离死别啊……一直是世间最难消解的事。”钟老看向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盛着柔和的光,“你不需要逼迫自己那么快向前走,今晚的闲聊也不是这个目的。只是昨晚我们观察了你的战斗方式,能肯定你发狂时的力量的确不凡,且明显接受过系统的训练,所以即便意识不清醒,依旧有攻击的本能。但——”
“本能不是本事,”只一秒的功夫,浮士德就收敛了之前那点一闪而过的同病相怜,优哉游哉地翘起腿,“就昨晚你操作战舰那技术,烂得我们伊娃科长心梗得一晚没睡。”
“要算计没算计,要准头没准头,只有一股子莽劲。这么说吧——昨晚要是驾驶战舰的是法老,她能在半分钟内将所有巨噬蠕虫杀死,战舰毫发无损。”
本来就很难过的欧德顿时更加羞愧了,脸都要埋进胸里——他从小到大还从没被老师喊到办公室里责怪过,作为一个根红苗正的好学生,满分一百的试卷他考个99都能让他一晚上翻来覆去,反省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