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又是为何,心里却怀上一种无端的郁结,似缱绻了许多年,再难消……
水源沂愈想愈觉得心浮气躁,手还提着笔,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写字。一个“佛”字瘦瘦长长,最后一竖更是收得急了,浓墨一顿,便在淡蓝色的素笺上化开一道扎眼的痕迹。水源沂怔怔地望着那道墨痕,触手可及的,却连自己也觉得虚浮起来……
这虚绰的影,连隽……呵,于她而言,他竟只是连隽的影子么?
原来他并非不介意,只是他始终都在自欺欺人——云绛砂这个女子虽表面上极度热情,内心却也是荒漠孤冷的,因而她亦不会对旁人付出真心。而她之所以与连隽亲近,仅是因为对方是魔教中人,所以她需与他周旋,而那“暧昧之情”一说,也纯粹是无中生有。
可如今——
“呀,三少爷又开始写字了啊?”无际的思绪被一个笑嘻嘻的声音所打断。抬眼,便见窗前枕着一张嫣丽动人的容颜,细长的桃花眼眯得弯弯地望着他。
水源沂冷淡地应了一声,转念一瞬,他忽然对她道:“你先去洗了手过来。”
“啊——又要洗?”云绛砂立时瞪大了眼睛。再被对方冷眼一瞥,便又乖乖去了,嘴里还碎碎地念着:“行行行,您是爷。您是三少爷,您是老佛爷,您是太上爷……”
等云绛砂洗了近半炷香时间的手回来时,水源沂已经起身,背靠着红木长几若有所思。细碎的光晕隔着白纱帘筛进来,带着些轻佻地攀上他的侧脸。他的神色略显得冷峻,紧抿的唇更是显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偏被这层不知人情味的光斑虚掩着,流泻出一种突兀的柔和。
“……三少爷?”云绛砂走上前小心地唤了他一声,隐隐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水源沂头也没抬,只侧过身淡淡地道:“你过来,写几个字。”
“写……写字?”云绛砂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真是莫名其妙,他竟然无缘无故地喊她来写字?“呃不了不了,我的字……很难看的……”她讪笑着摆了摆手,同时脚步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水源沂不耐烦地睨了她一眼,语气冷硬:“叫你写你就写。”
被他那凌厉的目光盯得紧,云绛砂只好很没骨气地乖乖上前坐下,接过他递来的细杆狼毫,再望向那一叠淡蓝色的素笺,甚为苦恼地挠了挠头。随后提笔蘸墨,悬着笔锋沉思又沉思,酝酿再酝酿,却实在不知如何下笔。
她又偷偷地觑了水源沂一眼,发现他的目光正紧盯着自己拿笔的手,忍不住又瑟缩了一下肩膀。娘咧,这下丢人丢大了,她这个包拳握杆的拿笔姿势,果然很有问题吧……
“那个……三少爷想让绛砂写什么字呢?”云绛砂忽又讪讪地朝旁边人笑,只想尽量拖延时间。苍天可鉴,她的“猫爪字”真的很损她形象的。呃,虽然她原本就没什么形象可言。
见她迟迟不愿动笔,水源沂不由得微微皱眉,而后绕至她身后,俯下身,径自就着她手中的狼毫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呼吸紧贴着她的耳际,温热的,留下的痕迹却是微薄的沁凉。而那阵若有似无的香气,究竟是这枝杏花的,还是他身上的啊……这样缱绻的,却始终带着些距离的味道,云绛砂竟被醺得有些醉了……
恍惚间,云稠雾深幕境重叠,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十二年前……十二年前的旖旎与斑斓,十二年前的心悸与牵绊,十二年前的,唯一一次的相拥,而后一同埋葬在鲜血里的回忆……
十二年前啊……那葬夭谷里成群结队,漫天飞舞的紫蝴蝶,是否也是如此近在眼前?
十二年前啊……那一声声涎皮赖脸唤出的“相公”……是否也是如此温暖亲昵?
十二年前啊……那成片的棘花深深扎进皮肉里的痛,是否也是这般的,刻骨铭心……
待云绛砂回过神时,水源沂早已直起身站得远了,“就写这四个字。”他淡淡地道。
云绛砂这才想起要看素笺上的字,一个“缘”字落入眼帘的那一刻,她的心底陡然凉了半截。她第一次这样近地看着他的字,这样俊秀飘逸的字体,却偏写出这样讽刺、这样残忍到恶毒的四个字:缘,起,即,灭。
便是这样怔怔地看着这四个字,云绛砂的眼睛里倏然蒙上了一层水状的纸。比这素笺还要薄,还要脆弱。不能眨眼,稍一眨眼它便会破。
佛曰:缘起即灭,缘生已空。蝴蝶寻花千百度,流云随水(31)越万里。终究还是可望而不可及。因为那朵天山雪莲,太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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