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被绑在一起以断绝己方退路的牲畜,黑压压地躺成一片,不少士兵们正在寻找尚能救治的战马,可惜它们大多已死亡,尚有一口气的不是在粗喘就是在低鸣,山地仿佛浸泡在血水中,到处是暗红色的泥浆。
在一块巨大的石板上,高欢看到了那匹陪伴他征战十年,从未分开过的战马,难以置信看到在马身上,竟密密麻麻插了数百枝利箭。
蹲在全身赤红的宝马身前,高欢百感交集,这是他拥有过的第一匹战马,一匹凝结著爱的宝马。
十余年来,他早与它融为一体,如今失去它,他心如刀割。
他紧咬双唇,颤抖的手轻轻抚过宝马死不瞑目的眼睛,将那仿佛依然在倾听他述说心声,向他传递感情的双目关闭。
豆大的泪珠滴落在骏马光亮如缎的鬃毛上,凝聚成鲜红的血滴,坠落石上。
斛律金走来半跪在他身边劝慰道:“神勇的‘赤云’已经完成它的使命,可以安息了。但是将军的使命才刚刚开始,要珍重哪!”
高欢沉思著他的话,笼罩心头的伤感渐渐被壮志未酬的抱负所取代。他拭去眼角的英雄泪,毅然起身,对著喷薄欲出的朝阳发出命令。“传令各部,葬死治伤,全军速返洛阳。”
“将军,夫人来了!”
正当此刻,一声呼喊适时传来,他阴郁的双眼一亮,望向山脚──
初升的朝阳下,一队骑士正乘风而来。其中,一个矫健狂放的身影紧紧抓住了他的视线,他英俊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来了,因为有她,他的英雄伟业才刚刚开始!深秋的艾不盖河轻波荡漾,栖息在水中小岛上的候鸟在水面上嬉戏,它们时而盘旋起舞,时而鸣啾欢唱。
河岸远处的空地上,一群怀朔镇兵正为从柔然商贩处抢来的货物争吵不休,其中不时刀来剑往,拳起盾飞,那粗野的叫骂与河中鸟儿的欢唱形成绝妙的对照。
高欢对身后的打闹恍若未闻,他年轻的心正跟随著即将南迁的鸟儿飞舞。
他多么渴望能像候鸟一样择地而栖,自由翱翔啊!
北魏迁都洛阳前,为防止塞北柔然和塞内高车、山胡等族的侵扰与反抗,先后从东向西设置了怀荒、柔玄、抚冥、武川、怀朔和沃野六个军镇作为都城平城的屏障。
六镇不设州郡,以镇将戍卒领民,镇民主要是地位较高的鲜卑拓跋部族,其次是北魏征服的其他部族的望族豪强、部落酋帅,再次是被强制徙边的富贵显要,而普通镇民和被发配来的罪犯则地位最低,他们被称为“府户”,属于军府,世袭为兵,不准迁移。
而他,正属“府户”阶层,因此尽管怀朔是他生长的地方,却是他最痛恨的地方,因为这里留给他的只有穷困和耻辱。
身后响起一连串脚步声,回头看到是他的好友尉景和蔡俊,他捡起石片往河面上打水漂,问道:“你们不是在看热闹吗,干嘛来了?”
“强盗分赃,有啥好看?”尉景在他身边站住,看著那块石片在河面上跳跃。“他们好像抢了不少东西呢!”
他回头往吵闹处看了一眼,面色更加阴郁,并没有开口。
蔡俊靠在树干上叹道:“官抢兵,兵抢民,民怨天道苦兮兮,真是乱啊!”
“别发愁了,我们担心有什么用?六镇如今是后娘养的崽儿,朝廷不管不问,镇军、参僚和豪强只会欺凌士兵,压榨百姓,如此多年,怎能不乱?”
“不能再这样过日子!”沉默半晌后,高欢低沉地说:“我要离开。”
“离开?你疯了,你能走去哪里?河对岸?”尉景并不当真地取笑他。
年纪稍长的蔡俊则带著忧虑之色看著他,因为他并不认为朋友在说气话。
“去哪里都比待在这里,每日半饿著肚子跟人比武、打斗、等死强!”高欢因为激愤而满脸通红。“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看到他似乎主意已定,他的两个好朋友不由得神色一整。
“六浑,你真想离开吗?”尉景喊著他的小名提醒道:“你要是私自跑掉被抓回来的话,会受酷刑的。”
“我不会私自逃跑,我会求段成帮忙。”高欢深邃的眼睛注视著河水。“我不想继续留在怀朔被人看不起,更不甘心碌碌无为地虚耗一生,我要到平城去!”
蔡俊赞同道:“是的,在这里六浑永远没办法让人忘记他的出身。而且,段成是鲜卑贵族,人脉极好,近日正要调往平城任职,他很欣赏六浑,只要六浑找他,准能得其提携。只是,去了平城又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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