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咚”一声,是盛满水的木盆砸在地上的声音。
母女俩一齐朝门口看去,只见文良傻站在那里,水流了一地。
猛地,他双手捂着脸,转身冲出屋去。
文玉身子一晃,差一点晕倒在床上……
一夜功夫,季文良足足老了十岁。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那半间披屋,胡子拉碴,满脸憔悴。
文玉正在屋里等着他。见他进门,文玉怯怯地叫一声
“哥”,泪珠儿就串串滚落下来。
文良先是呆了一下,随即跑到缸边舀了一瓢水咕嘟嘟直灌下去,扔掉木瓢,就拿脊背对着文玉。
“哥,我想去死……”文玉哽咽着,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你当上二奶奶了,从此荣华富贵,说什么想死!”文良声音嘶哑,头上青筋直跳,却并没有转过身来。
“那,都是我骗娘的。我不想让她老人家伤心。”
“怎么?没那么回事?那……你这肚子里……”文良转身一步冲到文玉面前。
“是老爷的。”
“这个畜牲!”文良一拳砸在小桌上,“我要去杀了他!”
“不,不,这只能怪我自己,”文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怪你自己?”文良一怔。他一把抓住文玉的手,狠命地捏着,眼看文玉疼得流出了眼泪,“这么说,是你心甘情愿的?你……”
突然,文良用力丢开文玉的手,疯狂般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柄尖刀直刺文玉的心脏,搅得她的心直淌血。但她并没去阻止,一直等文良笑够了,她才神色黯然,但却字字清晰地说:
“哥,我对不起你,你恨我也好,打我、骂我也好,我这一辈子,欠了你,只好来世报答。哥,除了娘,你就是我最亲的人,看在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份上,我来向你讨个主意。”
文良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脸,泪水从他那粗糙的手指缝里滚落下来。他的两条腿就像被抽去了筋,软得撑不住,不由自主地在那张吱吱直叫的小床上坐下。
文玉默默地坐到他身旁。
“哥,你听我说,这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讲。老爷胆小没用,斗不过太太。太太不让他收我做二房,不准我把孩子养在他家。老爷只好叫我先回乡下,生下孩子再说。如果我能生个小伙,给他夏家续了香火,不怕太太不承认我们。”
文玉的声音越说越轻,最后这几句轻得就像是在对自己低语:“真没想到,我就是这么个命!在轮船上,我真想往江里一跳了事,可是,我还想看看娘,还想看看你……”
文玉啜泣起来,她那悲伤的哭声,使文良心中一阵阵地疼。他一把捏住文玉的手臂说:
“小玉,去他的夏家老爷,去他的大上海,你再也别去那火坑了。等孩子生下,我们就结婚。”
“哥,你疯了!这怎么可以。”文玉边流泪,边摇头,
“你会被人笑话死的。”
“我不怕,只要你跟我过日子,我一定好好待你和这个孩子。”文良急切地说。
“不,文良哥,我没脸再嫁给你。我不能一辈子让人指着脊梁骨糟践……”文玉哭得更伤心了,“再说,还有娘,她怎么受得了。”
文良默默松开文玉的手臂,他不能不承认文玉的话是有道理的。半晌,他才沉重地说:
“我不能勉强你。不过,你不该老想到死,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也活不长。”
一提到母亲,文王心里就更难受。这一年来,娘明显地瘦弱了,苍老了。昨晚,当她看到自己的大肚子时,差一点昏过去。后来总算相信自己真的成了夏家二奶奶,却又担心起自己往后在夏家的日子来,流了半夜的眼泪,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如果自己真去寻死,娘可怎么活呵!
想到这里,文玉咬了咬牙,狠狠地说:
“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哥,你说得对,我不去死。生下孩子,我就回夏家去,我要去讨个公道,我要我该得的那个名份!”
八月十五中秋节刚过,文玉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一过满月。她就狠狠心把儿子留在母亲身边,只身回上海去了。
夏中范一听说自己得了个儿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他一个劲埋怨文玉,不该把儿子留在乡下。
“不是太太说过,不认这个孩子吗?你要儿子容易,得先把我的名份定下来再说。”文玉冷冷地甩出这一句。
这回夏中范不知哪来的勇气,为收文玉做二房的事,跟严氏大闹了一场。经过一个多月的冷战热吵,最后两人终于达成了一个协议:严氏同意给文玉一个姨太太的名份,如果文玉再生孩子,当然是夏家的子女。但已经生下的那个,却绝不准进夏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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