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夜无眠,睁眼盯向屋梁,直至天亮。翌日,天方初明,他便坐回当铺旁侧的小房间,透过窗,看着来去的人群,盼爹娘快些出现。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他带着眼窝和嘴角淤青,坐在老位置,守在窗棂旁,继续等待,脸上的伤,是因为昨夜同睡一房的男孩冷冷告诉他:你爹娘不要你了,他们不会来接你回去,你以为你进当铺是做什么的?他们拿你换银两!
他气极了,和男孩扭打成一团,要男孩将那番话吞回肚里去。
他不信,他才不信,娘那时搭着他的双肩,蹲低身子,同他说回来接他回去的!娘的声音多轻多柔,娘的表情多慈爱多怜惜,娘……
第五天。
第七天。
第十天……
直到现在。
小窗外的街景,成为他的梦魇,即使脱离童年许久许久,他每天夜里都会作着同样的梦。
梦见自己坐在窗扇后,面对空无一人的长街,梦里的街,像没有尽头一样,没有谁,会从街的那一端走过来;没有谁,会停驻在窗前;没有谁,会朝他伸来温暖臂膀;没有谁,会来接他——
公孙谦一时眩晕,此时双眼所见的街景,与梦中如出一辙,又长,又笔直,铺满冷冷白雪,没有路人往来走过……
他沉沉闭上眼,不想再看见孤寂长街,不想再看见稚龄的自己,曾经引颈期盼却又终于心死的那一日。
“我回来了——”
长长的街,人影还远远的只是一个小黑点,嘹亮的嗓音已经吼得连面摊里亦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拿钱回来付面钱了!”
他张眸,看见李梅秀跑得好急,绣鞋和裙襦下湿得彻底,她掌里攒紧从欧阳妅意手中借来的碎银,高高在半空中挥扬,她双颊冻得火红,唇却是发白的,但眸子好亮,嚷嚷时,许多白雾从她嘴里呵出,她太专心在挥手,忘掉脚下踩的是滑溜厚雪,一踉跄,她跌个四平,螓首正面半埋进积雪里,随即又从雪地里爬起来,脸上与发鬓沾上雪块也没空拂去,继续精神亢奋地跑往面摊方向,跑往……他的方向。
他无法眨眼,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空敞冷清的大街,只有她一个人在奔驰。
他分不出她是在现实中飞奔而来,或是同时存在于儿时的梦境。
“喏!这样够不够?”李梅秀手里握得暖热的碎银递给面摊老板。
“够了。”面摊老板收下碎银,找她几个铜板。
李梅秀转回公孙谦落坐的小桌,发觉他一直盯着她,桌上那碗她替他点的热羹汤丝毫未动。
“是不是老板对你说了没钱还敢上门吃面这类浑话?你怎么一口汤都没喝?”她猜测,边瞪面摊老板一眼。
“我才没有。”面摊老板一边搅和一锅热汤,一边否认。“他从你跑掉之后就一直那副德行,我送羹汤过去时,他连瞧也没瞧我一眼。”少诬赖他。
李梅秀不再理会面摊老板,咚咚地跑近公孙谦,蹲在他面前,被冷风僵得冰冰的小手,叠在他左手背上,在他的注视下,咧开笑容。
“我把面钱付清了,我们可以一块儿回家了。”她来接他了,用最短的时间,不让他久等。
失去温度的掌心,却熨烫着他,像块煨暖暖的炭。
他抬起手,拂去她鬓边霜雪,她连发梢都是冷的,可笑容温暖、目光温暖、眼神温暖。
他左手轻翻,将覆在手背上的小掌握在自己掌心,用自身体温煨暖她,另手端起尚温着的羹汤汤碗,递到她唇边,要她先喝一口祛寒。
热羹汤滑入咽喉的感觉好舒服,让她此时仅存的寒意也消失殆尽,可最暖的,不是咽下胃里的羹汤,而是他紧握住她的手,暖意,从十指交握间,传递过来。
她浑噩地任他喂她喝完整碗的羹汤,整个胃里全都热乎乎,若不是衣裳因为方才那一跤而沾了雪水的湿冷,她几乎全身就会发烫起来。
“走吧,我们回家去。”公孙谦淡淡笑道。
“好,回家去。”她点头。
有人来接他了……
在他等待那么多年之后,第一次,有人带着迫切和欣喜,跑得那般急、跌得那般重,在冰天雪地里,来回奔波,只为了要接他回去。
他必须用力地深深呼吸,才能压抑胸口几乎要澎湃满溢出来的激动。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许握痛她的手,不许吓坏她……
小窗棂后头的小男孩,等待了足足二十个年头,在今天,终于有人陪着他,一块儿回家……嘴里的黑糖姜汁,甜甜、热热、辣辣的滋味,教人尝在口中,心情复杂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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