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澜池(30)

2025-10-07 评论


他站在陷阱口疯狂大骂,后来又转成崩溃的号哭。

白亮的阳光自他身后射来,令我觉得他是这苍茫天光里一只嘈嘈挣动的鬼魂。

他离我这么近,完全在我铁索可及的范围之内。我近乎麻木的双臂居然仍能运作,我的铁索无声扬起,套住了他的颈项。

他的哭骂立刻消失,十分痛快地栽入了他自己设下的陷阱。他的尸体插挂在竹刀上,微微晃动。我在离我寸许的地方看见他凝固暴突的双眼,忽然觉得万分疲乏。

那一刻我终于清楚看见,多年来我并非为了所谓正义而出生入死,我所做一切不过因为我不惜一切的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结局却永远难以预测。

我在华一荪的怀中找到了解药,毒性解除后难忍的剧痛令我昏死过去。

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有人会来救我,那也不过只是命运的另一个安排。

我真的仍有命在,救我的竟是慕容宁。

是鹞鹰给她带去了我一条染血的碎衣,她才能及时赶来救我。

半年不见,她仿佛变了很多。如果从前她美如一朵粉红的芙蓉,那么此刻她的颜色已半转为深红。一种沉香的魅艳,令人心悸神夺。过去那一抹粉红仍在,却已退到了花叶边缘,偶尔闪动在她眼底眉梢。

“发生了什么事?你和从前不同。”我问。

她凝望着我,眼神奇特,然后她忽然恢复了从前的笑容:

“因为你总是这样受伤,让我不能放心。”

她拿出一只瓷盒来放在我怀中,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瓷盒,里边的药膏已用去了一半。

“只有这么多了,”她说,“天下唯有两盒止血神药‘碧影露’,全被我从家里偷来给了你。”她忽然停下,眼中似有薄光浮动,她说:“你总要知道小心。”

“以后我不会再有事。”我低声说,“这是我接下的最后一桩案子。”

我望着她,以我毕生未有的轻松与温柔。

“嫁给我吧。”我说。

她默默望我,然后,忽然间,她扑在我怀中。

她抱得我那么紧,令我全身的伤口一时仿佛都要迸裂。但是幸福汪洋般淹没了我,令我觉得所有那些伤口不过只是些痛楚却美丽的花开。

我没有想到她会无声无息地离开我,当我的伤好了七成时。

我们寄居之处的老夫妇告诉我说,她有要事离开,要我安心养伤,不必心急找她。然而有一种预感令我觉得毛骨悚然。我觉得压抑而沉闷,呼吸艰难,仿佛重回幼时,那场吞噬了我父亲的暴风雪即将来临。我知道那天会有可怕风雪,尽管我并没有看见天空中有任何征兆。

第二天我离开了云桐山。

在我出山后住下的第一间客栈里,听见一群行脚商谈起近日轰动一时的一场婚事:慕容宁嫁入了塞北池家。

我一生中从没有象那天一样失去自控,我厉声逼问那些小商人完全不顾他们已经体如筛糠。当我相信一切都属实以后,我胡乱寻了一匹坐骑,日夜兼程地向塞外狂奔。

我到达红莲镇时尘土满面疲惫不堪,我看见遍地炮竹残屑细碎金纸,人们告诉我想要凑热闹已经太晚,池杨与慕容宁已在两天前成婚。

我再没有力气多走一步,我进了一家客栈,倒头睡下。醒来时,我觉得胃中如有万刀翻搅,才发觉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天没吃过食物。

我有生以来唯一一场大病就是在那时。那一段日子在我的记忆中模糊虚浮,唯一确切的感觉是我沉陷于一团无法拔足的粘稠灰浆。

病愈后我搬离客栈,进入了镇北的山岭之中,打猎为生。我常潜去红莲山庄附近,耐心观察地势守备。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大概就这样过了三年,那一年的冬天,我看见池杨带领大队人马出庄而去,守备一时松弛。我终于在一个雪意阴沉的晚上潜入了山庄。

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仿佛有一种天意的指引,让我走向山庄里那座红如朱砂的山峰。

我唯一深爱过的女子就站在峰前。

我在她身后站住。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仿佛早已知道会见到我,她的平静竟与我不相上下:

“你果然来了。”她的语气疲惫而淡漠,仿佛已历尽苍生,无物可以动心。

我站在原地,默默望她。当我终于问出那句话时,我觉得口中满是铁锈的气息:“为什么?”我说。

她无奈地一笑,眉尖有掩抑的深寒,那决不是我所熟知的慕容宁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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