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双手在桌下用力交握,忍住想要帮他重新梳理整齐的冲动。
那是早上她为他梳的髻发。他在外面玩了大半天,发丝有些凌乱了,即便爹和土坎的头发远比他更乱,但他那么一点点的乱却直捣她心底深处,搔动着她,令她焦躁难安。
他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他喊他沟儿,就是让她在家人面前,仍是那位柳家的大女儿柳沟儿,而不是侯府诸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侯太少爷的「陪睡」丫鬟柳依依。
她不惊讶他的细腻心思,却也越来越困惑于房里房外截然不同面貌的少爷了。
她知道他还在等她的话,便转过了视线,不再瞧他的鬓发,又道:「至于买田地一事,因为得跟镇上的大老爷做交易,兹事体大,我怕我爹老实被人欺,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打听,问清楚买卖的事情。」
「你想得很周全。」侯观云笑问道:「你怎么问?」
「我去请教帐房的管事先生。」
「他们很忙,不见得愿意理会你。」
「我跟他们说,少爷打算做土地买卖,又怕空口说白话被老爷骂,所以要先请教他们一些价钱、契据、订约、买卖细节的问题。」
「哈哈哈!柳老爹,你家沟儿真厉害,太聪明了!」侯观云拍手大笑,他不介意被她利用,他还得向她学这招借花献佛呢。
柳条听不懂女儿和少爷的对话,但一听到少爷夸奖他家沟儿,竟然又感伤起来了。他放下筷子,从头说起:「沟儿从小就聪明懂事,自己会捡柴抓鱼去镇上卖,换些米盐回来;她下头几个妹妹,都是她帮忙把屎把尿的,但家里实在太穷了,她听说城里好谋生,呜……」
「爹,怎么说着又哭了?」柳依依想到往事,心头微感酸疼,忙又强笑道:「我在宜城过得很好,又能赚钱贴补家用,你不要担心。」
「可你在外头吃苦,有了委屈只能自己吞,没人疼着你呀。」
「爹,老爷夫人少爷人很好,和我一起干活儿的丫鬟也情同姐妹,这几年不也就这样过来了,我还长高、长胖了呢。」
「呜呜,是长高了,你十八了,也该嫁人了,不能老当丫头啊。」
「等过了端午,我就会回家了。」柳依依掏出巾子,扶着老泪纵横的爹,仔细地为他拭泪,像是哄孩子似地柔声劝道:「爹,回去可别说着又哭了,会让娘伤心的。柴儿,土坎,你们留意爹,大家聊些在宜城里碰到的有趣事情,别勾着娘难受。」
「嗯,我知道。我会跟娘说,少爷请我们吃饭。」柴儿的语气故作轻松,却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儿,扯着柳依依的衣角,哽咽道:「大姐,你一定要赶快回来,我们都很想你。」
「我也想你们。」柳依依忍住泪,逸出微笑道:「再几个月就见面了,别难过了。来,别顾着说话,吃点东西。爹,这块肉给你,我先帮你撕小块,你牙不好,慢慢嚼,才不会伤了胃。」
她拿筷子将一大块糖醋排骨剔成小块,再放到父亲的碗里,又忙着帮妹妹和土坎夹菜,自己倒没吃上几口饭。
因着亲人来到,她脸上绽出前所未有的明亮神采,虽然方才泪水浮上了眼眶,濡湿了睫毛,却也让那双黑眸更加灵动了。
侯观云不再摇扇,只是将扇子贴在胸口,定睛看着她。
柔情体贴,言语温煦,浅笑甜美,小泥球果真长大了、成熟了,像一朵红花也似地绽放开来。
原来,到了端午,她就满十八岁了,离去的日子竟是如此迫近,不由得令他心口一揪,仿佛即将失落最宝贵的事物。
他还想要什么?一个什么都有的富贵公子还要奢求什么?
或许,他只是想象依依一家人这般相聚,好好吃上一顿饭,说上几句体己的贴心话;钱财赚了就有,一家和乐融融的情感却是难求。
但,他不能留她,更不能向依依要求这种家人似的情感,他已经享用得太多了,他不能耽误她;她开不成大客栈,可是会怨恨他这个自私自利的少爷,说不定还会被她钉草人。
他想笑,却是不自觉地幽幽一叹,抬眼望向窗外蓝天,外头天气何其清朗,他的内心又何其灰暗!
啪!他拢起折扇,拿起筷子,扯出大大的俊美笑容。「来来!别顾着聊天,也要吃菜嘛。别客气,吃多少都算我的。」
少爷又叹气了,柳依依心头一紧!这已经不知是第几回为他的叹息所牵动了。她低下了头,自然而然屏住了呼吸,如同无数个躲在被子里的暗夜,无声无息,将那声叹息埋进了心底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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