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的树影拖得好长好长,遮蔽了菊圃一隅,花丛间伫立著一道背对她的身影,那人,身形依旧不丰腴,但越发高姚秀逸,褪去了男孩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洗链而沉稳的当家气势。此刻,他微弯的身躯正贴近著一朵大白菊,像情人呢喃私语般,偶尔侧过身,雕刻似的侧颜俯向菊朵,怎么看都犹如一幅精心描绘的画中司菊之仙。
由混沌中渐渐恢复神智,景色依旧,而她所在之处,却是梦境後十多年的现在。
又梦到头一回在此地遇见那大男孩的情境。那年,也是满园菊意,里头有著小粉娃及大好人哥哥。
大好人的称谓仍在,她却不能再叫他大哥哥,只能恭敬地唤他「三当家」。
梅庄三当家,梅舒迟,主子。
以前年纪小,以为主子是甜糕还是咸粥什么的,自然兴不起任何惶恐尊敬,只当他是一个陪著她放纸鸢、打秋千的好哥哥,年岁越大,懂的事越多,竟也相对地抹杀了她始终搁放在心头那段最无忧的甜蜜记忆。
主子,是用来尊敬的,爹爹不只一回同她这么训诫。
她随著卖身予梅庄当长工的爹入梅庄糊口饭吃,迄今已十多载,她由一个粉娃娃变成了荳蔻少女,而他,从大男孩变成了男人,时间不会为任何人驻留,冉冉流逝的,除了回忆,或许还有更多来不及萌生的情愫……
「媻姗,醒了?」
几乎在梅媻姗坐直身同时,菊圃间的梅舒迟亦回首说道,带著她梦境中不曾变过的温和浅笑。
揪紧那件覆在她身上的男性长衫,上头有著属於他的菊香,他总是不顾自己一身单薄,将长衫脱下给她当被衾,任自己在秋风中忙碌,也不怕受风寒。
天底下哪有主子只担心自家奴仆的健康而忽略了自己?
「三当家,我又……」又在上工时打盹了!这对一个本该亦步亦趋随著主子上山下海的护师而言,简直是不可轻饶的重罪,单凭这点,她早有千万次的机会被人给赶出梅庄。
可是,梅舒迟从不多加责备,甚至将她的偷懒视为理所当然,每日时辰一到,他便往这处最偏远的菊圃走来,身负守护重任的梅媻姗势必要跟著他一同前行,然後,梅舒迟会撤了其余的管事或小厮,独留下她……啃鸡腿。
没错,啃鸡腿。
梅舒迟好像仍将她视为那个贪嘴的粉娃娃,总是将那锅梅大当家吩咐厨子炖煮的补身鸡汤全塞给她,结果他没养得多壮,全胖到她身上来了,要不是她从七岁起便因兴趣开始跟著梅庄护师们学习拳脚功夫,将鸡腿补来的肉全给练成均匀肌理,恐怕现在早成了小胖妞一个。
偏偏最教梅媻姗捶心的是——她抵挡不住嫩鸡腿的诱惑,也抵挡不住啃完鸡腿後汹涌袭来的睡意召唤,更抵挡不住梅舒迟轻柔哄她多吃点的声音……
反正,她是个很没抵挡力的女人。
「不碍事,陪著我植菊本来就属无趣,不怪你。」梅舒迟离开菊花圃,仍染著一身清香,取过搁在一旁水盆里的湿帛拭手。「睡得好吗?」
梅媻姗没回答他关怀的问句,因为那已超乎一个主子对下属的范畴,她所能做的,只是将那件长衫递还给他。
「三当家,你的长衫。」一句疏远,让两人生分。
她不是贴身丫鬟,替他更衣披衫这事并非她本分,她不逾矩多事,仅是双手捧上衣衫。
梅舒迟接过,缓缓套回长衫,而她,习惯成自然地退到他身後,如同一般护师该有的防卫动作。一抹无奈快速闪过梅舒迟脸上,但隐藏得极好,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人看出分毫。
似乎没了赏菊的心思,梅舒迟说道:「外头风大,进屋去吧?」
身为主子的他并不需要向她报备接下来的行程,但他从不仗恃著身分差别而让自己难以亲近,反而像在寻求她的同意般多此一问。
「是。」梅媻姗将他的话视为命令,自是遵守,绝无二话。
他与她,同冠梅姓,这姓氏对两人而言都非属本家姓,梅舒迟的梅姓是他们爷爷辈的卖身予梅姓大户为奴,因而任由主子赐姓,她呢?她的梅姓也是因为她爹卖身到梅庄为长工才冠上的姓氏,同样姓梅,他已由奴为主,她却才成为他家的奴仆,风水轮流转,何时何日才轮得到她跳出囹圄,拥有与他平起乎坐的地位?怕是难上加难吧。
「媻姗——」他欲言又止。
「主子有何吩咐?」她抱拳。
「没什么。」最後仍是摇头。
近来,梅舒迟时常像这样,唤了她的名,却又没两句下文,搞得她一头雾水。她本来就属於粗线条类型的丫头,加上练武练得勤,总会换来某些碎嘴的人一、两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讪笑,当然没什么玲珑心思挖掘出梅舒迟的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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