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_作者:梵高的日光海岸(172)

  秋天的正午闷热得令人发汗,开着风扇又不见得很舒适:空气太干燥了,这风扇的风似乎可以把皮肤吹出一轮一轮的涟漪来。这时候窗外楼下街道上的各种声音也声声入耳:歌厅一边敲着重锤似的节奏,一边是刘德华在声泪俱下地唱“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那家新开的水果店,年轻的男女店员正齐声喊“开张大吉,周六特吉!水果世界,世界水果!”一边喊一边有节奏地拍掌;那家儿童玩具店,正用扩音器在反复播放一个响亮的童音“爸爸爸爸爸爸,father father father,妈妈妈妈妈妈,mother mother mother,小鸡就叫chick,蜜蜂就叫bee,chick chick chick,bee bee bee……”;那家湖南特产店的扩音器换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中音“正宗湖南臭豆腐,真正的臭名远扬臭豆腐,臭得香,香得臭,臭比国足,奇臭无比!”……往日,这些叫喊声早叫得我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了,有时甚至觉得很喜欢,以为这背景音乐实在有生活气息,听着它们睡得更安稳。今天却感到有点烦躁。

  躺了十来分钟,我不觉爬起来把窗户关了,拉上窗帘,把风扇也关了,打开了空调。

  街上的吵闹声全被隔离到了窗外,房间立刻安静了下来,空调送出的风阴凉柔和,抚着皮肤觉得很舒服。我重新闭上眼睛。空调的指尖很细腻,但没有温度,房间很安静,可太欠缺生机……我翻过身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薰衣草精油的香味,洗发水的香味,我颈脖发间的温暖的气息,一缕缕钻进我的鼻腔,渗进心肺。“昨晚我抱着你送的糖果枕睡觉的时候,我想,如果那是你会怎样呢?但是你要大一些。”我的脑子突然冒出这句话,然后又冒出一连串的“我想和你睡觉!我要和你睡觉!我要和你睡觉!我要和你睡觉!”

  我翻身坐起来,甩了甩脑袋,重新仰面躺下,我没闭上眼睛,就环视我的卧室:雪白的墙,简单的梳妆台,两个床头柜,两盏百合花形状的壁灯,蓝灰色的窗帘,没有蚊帐,没有装饰画,没有花束。我不觉想起天台的那个客人房,我在那里睡过午觉的那个房间,那缀满大朵大朵洁白的玉兰花的青色床单,挂在雪白的墙壁上的那幅画着一片幽静的森林的大油画,还有藏青色窗帘与印花白窗纱外的晴空与白云。我的卧室没有色彩,没有原野的气息,没有自然清新的空气……它太幽暗了,拉上窗和窗帘后整个房间就如进入阴沉的黄昏,这是我最不喜欢的调子……我不觉又爬起来,拉开窗帘的一角,让房间里跑进几缕阳光。

  “看到窗帘拉上,我就知道你肯定在!”

  “以后呢,就这样把窗帘拉开,让我在外面能看到你。”

  我留在了窗前,把自己置身于阳光之下,司乐,是不是这样,这样我就跟你同在了,是不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爬回床上,我要午休,我不能累啊。

  可是一闭上眼睛,司乐就以各种形象钻进我的脑子,我只好大睁着双眼。我不可以看阳光,我就看窗帘。这蓝灰色的窗帘上有很多抽象的图案,各种抽象的图案,它们像什么呢,有什么寓意吗?嗯,像许多不会游泳的人在游泳,像许多小朋友并着肩拉着手去赶集,不对,是一起去堆雪人去看海,像许多尾巴上长了毛的蝌蚪在飞,在蓝天上飞,像许多脚丫子在跑,不对,不是跑,是在布匹上创作,印上自己的各种动态掌纹,像许多筋脉在跳,许多血在喷涌,像各种各样的眼睛,各种各样的笑嘴,是司乐的眼,是司乐的嘴……我闭上眼睛,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不可以看窗帘了。我转过头去,看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墙壁上什么痕迹也没有,什么灰尘也没有,什么可以勾起我的联想和想象的东西都没有。可是,那里有声音,在一切形象都消失了的时候,歌厅里的节奏和歌曲就从雪白的墙壁上隐隐地飘出来。那家歌厅里肯定有一个疯子,不然不会反反复复地就播放刘德华的《忘情水》:“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所有真心真意,任它雨打风吹,付出的爱收不回;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就算我会喝醉,就算我会心碎,不会看见我流泪……”每一个字都仿佛打在墙壁上,由灰色渐变成黑色,由楷体渐变成隶书,由细若蚊足渐变成巨若棒槌,这堵雪白的墙成了一个放映动态字句的白屏。

  我不要听《忘情水》,我需要舒缓的音乐,安神的音乐。女儿房里有一个小小的音响,专门用来给她睡前播放安眠曲的。我把它搬了过来。甜蜜的安眠曲弥漫了整个房间,是勃拉姆斯的《摇篮曲》。我闭上了眼睛,渐渐地仿佛到了船上,水波上的船轻轻地摇,柔柔地晃……“现在在海上,体验所谓的渔民生活……到了海上就是幸福,就是开阔,就是凉爽……摇摇晃晃的船很像婴儿的摇篮,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