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如今,尽管许多往事都已经在风尘扬沙中失去了原貌,裴真意也还记得那时候漫天的灯火里,师父将自己抱在怀中时,手中那串完整彤红、泛着流光的山楂糖。
那映着灯火、灼灼明明的颜色,直到如今都还难以褪散。
“裴真意”沉蔻指尖极轻软地点了点她肩头,语调柔而狐疑地问道“怎么了”
裴真意回过神来,眼前人正举着件成衣,将那描着水绿团纹的袖摆展开,抖给自己看。
“无事。”裴真意伸手捏捏那布料,微微点了点头后从袖袋中掏出银钱“这个很合适你,若是喜欢,便买下就是。”
沉蔻点了点头,语调攀染了几分欢愉“嗯,我喜欢。”
听她这样说,裴真意也就伸出了手,将袖中的银钱按数递给了柜台内的店家。
她听着碎银与钱串叮啷作响的声音,目光隐约拂过了沉蔻脸上素白板正的面具,从心底里微叹出口气,无言中抿住了双唇。
眼下裴真意乐得挥霍,沉蔻也半点没觉得她花钱大手大脚。穿行于各家高门华丽的商行间时,她反而满心欢喜这一遭当真添置了许多新物件。
光论衣物便是好几套,而零散的小首饰也有足足两盒,就连那些她从未用过也从未见过的胭脂水粉,裴真意都替她置备了一套全。
无人能不对这样好看香软又新鲜的小玩意儿视而不见,而沉蔻本就喜欢这样的东西,一时也就更加欢欣。
于是一直到了月色清盛、市将闭关,两人才跟着缓缓人潮,一道从长乐街内走了出来。
三更将至,长乐街前后光华始散,一时华灯高烛都一一熄去,只留得了月色清辉、明明如旧。
“啊”眼下复又戴上了幕离,沉蔻的身影在月下纱中显得并不明朗,她抱着怀中若干物什,轻轻打了个哈欠,而后眼梢泛着泪花地笑道“裴大人不累么”
裴真意倒是当真并不疲乏,往日里她也常常因耽于作画而通宵达旦、片刻不歇,于是今夜对她而言,也就不过尔尔。
她轻轻“嗯”了一声,仰起脸看向了天中明月“不累。”
说完,她便从幕离之中伸出手去,用指尖接了一段月色,翻来覆去地转了转,像是想要摘取那段清辉,于掌中指上缠弄。
片刻毫无意义的把玩过后,裴真意才将手收了回去,发出一声极为幽微的叹息。
原本沉蔻此刻搭话,也只是想要问问她今日以来的种种异常究竟是源于何故,但在这一声轻轻幽幽的叹息后,她也渐渐放下了那心思。
裴真意其人高深又玄妙,在沉蔻心下便常如湖心雾、海上风一般捉摸不定。她对什么人都防范又疏离得不容分毫冒犯,总是多少情绪也几乎从不在人前流露。
这样的人,若是定要有什么事情能逼得她惶然失态,那便只能是较之于天命更庞然、比之于生死更让人无处躲藏的不可转圜之物。
而沉蔻自觉那种事情,即便是说了,她也不一定懂得。
一时各自无话,二人间距离若即若离,一道并肩同往邸店回去。
这些日子里裴真意所暂住的邸店并不位于市中,而是处在了偏西向北的一条宽街巷尾。这邸店据地颇大,由是也格外金贵,为常人所难负担。借此故,这整条街巷里出入的人都并不多,倒是格外顺了裴真意的脾气。
眼下三更半夜只剩月色,回去后洗浴梳理倒是并不用担心,邸店里曲径之后自有一方热池,用了珠帘幕布隔断,不论何时前往,总是可行。
而在踏入邸店房门之后的那一刻,裴真意才真正想起来一事。
盥洗自是不足忧虑,但而后回房之时,有些问题便不可避免。
这店里房间虽足够宽敞,却到底只有一张床榻。
想着,裴真意看了一眼正坐在小圆桌边拈花出神的沉蔻。眼看着对方连眼睛都快睁不开,始终只是迷迷蒙蒙地惺忪着,有时甚至伸出手去,指尖连花茎都触碰不到。
裴真意知道她眼下尽管欢愉,却早已是十分困倦。看着眼前沉蔻迷蒙惫懒的模样,半晌后她终于还是微微叹了口气,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窗边的贵妃榻上。
左右她自己是什么地方也睡过的人,并不像沉蔻那般嫌这嫌那、莫名娇气,便她自己凑合也罢。
这样想着,也算是解决了问题。于是裴真意便放下了手中正在规整收拾的若干物什,朝沉蔻走去,将手撑在她面前的桌沿上,指尖轻轻敲了敲提点道“时间很晚了,随我去廊庑后的热池里梳洗一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