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不满地说:“买这干啥?不顶吃,不顶喝,白扔三个鸡蛋钱,姐姐看见要吵你的。”
“过大年,若不崩崩穷气,明年会更穷。没关系,我少理一次发就省出来。”
“卖肉的,卖菜的在哪里?咱去看看吧。”
卜宁以S市老市民的神气告诉云英:“前边就是蔬菜门市部,国营的,不坑人。”
这四季青蔬菜门市部,跟华新饭店大餐厅一样大。东边一溜是鲜菜,鹅黄色的韭菜,绿油油的菠菜,鲜红的水萝卜,红润润的西红柿,青翠的黄瓜,圆圆的菜花,高高的芹菜……
中间是鸡鸭鱼蛋。鱼在水里游,鸡在笼里叫,活的、死的、褪毛的、冻的、鲜的……
北边是点心、豆制品,油盐酱醋,大料、小茴香、虾米仁、酒、烟、糖、茶……
西边是肉。大铁钩吊着的猪肉、羊肉、牛肉,放在大案上的兔肉,啊!这么多肉,卜宁第一次看见,云英更是第一次看见。能买十斤八斤,拿回家去,切上二斤,做锅肉菜,喝两大碗多好!还是省城人会享福。
云英看到小黑板上的价目表嘟囔念道:
“猪肉一元三,羊肉一元五,牛肉一元八,韭菜一元二,西红柿一元二,黄瓜九毛,白菜两毛,芹菜六毛……”
云英念一句,卜宁心里吓一跳,嘴里说一声“好家伙!”
云英问卜宁买什么,卜宁心中早有数,按老传统办事:二斤猪肉,两棵白菜。
卜宁加入买肉的长队。长长的队伍由省城各种人物组成,挎篮的、拿网兜的、掂提包的。有的人可真舍得吃,一下就买十多斤,准是绝户头。
他们商量了一通,咬牙买了二斤猪肉,两棵白菜。
天快黑了,肚里咕咕叫,饭店的大门都开着,但,他们不能去,那些饭菜和他俩无缘。正像商场那花花绿绿、看不完数不尽的各种商品和他们无缘一样。这里的一切都是为“天堂”人准备的,为那些吃商品粮挣工资的人准备的。他们是“另册”的人,好像被命运之神带到大草原上捆着绳索的绵羊,只能望着蓠笆外的萋萋芳草兴叹。
但他们无心也没有智能考究命运不平的原因。十八户与省城的差异似乎本应这样。并不过于计较和抱怨。他们很容易满足。在省城,像在“天堂“,他们感到有很多快慰骄傲的地方。S市的自来水他们不是随便吃吗?S市的大商店不是随便逛吗?S市的煤渣不是随便捡吗?华新大饭店的剩饭剩菜不是随便收拾吗?十八户的人有这样的福份吗?现在他俩不是和S市所有市民一样,提着肉,带着大白菜回家过年吗?
第10章 欢度春节
除夕之夜,省城千家万户,阖家团聚,高高兴兴。有的坐在电视机旁看新春晚会;有的围在一起打麻将;有的喝五吆六,猜拳行令,饮酒说笑……
小王庄虽没有市里“商品粮”那么多排场,但也摆设酒菜,三五聚首,或轻酌慢饮,畅谈一年之收获、市内之新闻、古今之轶事;或大呼大叫,大吃猛喝,酩酊大醉……
卜宁家既没饮酒,也不打牌,既不出门赴宴,也没请人喝酒。三人在15度电灯光下,围坐火炉旁,没有题目地瞎聊。
云英说她小时候,天天盼过年。过年吃饺子、穿花鞋、找小伙伴、打扑克、打四角、跳皮筋,玩得真痛快。可是十八户大人都怕过年,当家人发愁买年货没有钱。小伙子更怕过年,三过两过就长成了大光棍,大光棍又升为老光棍。女孩子怕长大,长大了就要嫁人,接着就要背着孩子挣工分,似牛又似马,是人又是奴。
卜宁不讲他的童年。一想童年他就想哭。二十多个新年过去了,他不记得穿过新衣,更没吃过饱饭。每过一个年,他娘便在他的旧衣服上打一次新补丁。每个新年,他的脚手都冻烂。穷困又赐给他小儿麻痹症,使他的形貌瘦小丑陋,神经麻木,十分自卑。
云英“游击”式地念到五年级,盼弟却连学校的门都没进过。自七八岁就跟娘学纺线、织布、喂猪、做饭。十三岁升级为半劳力,开始拼命挣工分。他们拉犁拉耙,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一只鸡的口粮。
干一年活分不到红,还掏钱买口粮。俏婶只能率领几个女儿奋力纺织,赚零钱花。可是“红卫兵”、“工商局”常常来割“尾巴” 逼得俏婶只能将土布“穿”在身上,偷偷跑到山西去卖。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作贼似的担惊害怕受大罪。卜宁家的除夕“晚会”几乎变成“忆苦会” 。他们贫乏的生活历史和拮据的生活现状,没有给他们提供丰富美好的回忆内容和值得留恋的乐趣。但他们感到能在S市郊的小屋里,平静而高兴的“谈古论今”就是一种享受,一种安慰,一种对摆脱十八户苦难岁月的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