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_作者:党凤田(4)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娘生下姐妹五个,没有男孩。大姐三姐相继出嫁。二姐跟了表叔,她便成了家中的支柱和“总理”。油盐烧柴,碾米磨面,衣服鞋袜,都是她操心安置,19岁的云英,严然成了当家人。她非常能干,她一暴十寒地念完五年级。报纸上的字能隔三间五的读下来。拿起笔,也能咯里咯答地写封信。她已被全家和街坊公认为聪明人,又是全家颇为尊重的精明能干的大管家。

  窗纸发白,云英娘停止了呼噜。翻个身,醒了。云英在被窝里忙趴起来:“娘、醒了?天明了咱得买盐。盐罐光了,姐姐回来,吃不上好的,可不能吃淡的呀。”

  她娘迷迷登登地说,“没盐了,就去买。”

  “没钱了。”

  “去北院大娘家借。”

  “借?我不去。你吃药借人家的钱还没还,又借人家的?谁愿豁着脸皮开口!”

  “这可怎么办?咱过得这是啥日子呀!你想想办法吧。”

  云英的脑袋飞快的思索着。她和娘纺的线早卖完了,土布也没有了。什么东西可变钱呢?她终于想出了办法。瓦罐里还有三个鸡蛋。可是太少了。到供销社去卖惹人笑话。若是家里的两只鸡能再下两个就好了。五只蛋能卖四角钱,可买二斤多盐。她把这个重大计划告诉给娘。

  云英娘听到能筹措四角钱,不由得一阵高兴。她从心眼里感谢两只母鸡。这两只母鸡是她家财神奶奶,是他家的“银行” 。油、盐、火柴等花项要全从鸡肚里产生。

  去年开春,云英娘一连纺了十个夜晚棉线,熬红了两眼,赚了一元多钱,买了四只小鸡儿。小家伙毛绒绒的像绣球,唧唧娇叫,真逗人喜爱。她喂养它们真比当年喂养自己的五个女儿还尽心。怕猫叼,又怕老鼠咬。怕它们受凉,又怕它们挨饿。每喂饱它们,她小心翼翼把它们装进铺着暄腾腾的棉花的席篓里,稳稳当当吊在半空。猫儿够不着,小孩摸不着。夜间天冷,便把席篓放在暖煦煦的炕头上。每天喂八次。她把硬梆梆的红薯高梁面窝窝头,嚼碎嚼热,放在纸上。那四个小东西低着头,挓着翅,突突点点,争先恐后啄个不停。一边吃着,还唧唧唧埋怨伙伴不忍让,你抢我的,我夺你的。吃饱了,喝足了,快乐地扇动两叶小翅膀,一蹦三跳,撒起欢儿来。云英娘看着它们天真可爱的样子,比当年看到她那“五朵金花”蹒跚学步还高兴。

  小鸡渐渐长大,小翅膀,小尾巴冒出了翎。有一天,老主人撒开它们在屋地上跑着玩。她去厕所解手,刚蹲下便听到小鸡吱吱惊叫。不好!她手提裤子往屋跑,哟!一支大老鼠叼着一只小鸡往屋角拉。她像看到老狼咬她的孩子,勃然大怒。一步蹿过去,啪一脚,贼老鼠跑得快一头钻进鼠洞里。可怜那白绒球般的小鸡,直挺挺躺在地上,让她心疼了好几天。

  三个月过去了。三个小鸡性别也判然分明。待遇也完全两样。“女”的可以吃饱,“男”的只能旁观。

  老主人开始吝啬。她不给它们嚼窝窝头了。

  每天只给一碗水和两把糠。原来老主人也和它们抢食吃。竟然把糠掺到粮食里一起磨面吃掉。

  那只倒霉的小公鸡三天没吃到东西,饿得两眼发黑。老主人赐给刚坐月子的“功臣”半碗糠。小公鸡看到“佳肴” ,冒着小棍嗖嗖的挥舞,毅然决然冲上去。不幸还没啄上几口,“叭!小棍重重地落在它头上。噗啦啦,脑袋上流出一洼血,它死了。

  老主人并没有老鼠咬“白绒球”那种伤痛,而是麻利地褪毛、开膛、锅煮。没等肉熟透,一家人像一群狼,你撕他拽,刹时入肚。

  从此,剩下两只小“寡妇”,冷冷清清,相依为命。由于营养不良,那只瘦骨伶仃、走路摇摇晃晃的小黑鸡,直到现在还断经未孕。幸亏那圆滚滚的黄麻鸡,为全家立下永垂不朽的功勋。它每两天下一个蛋,有时努努力,三天下两个。所以它的地位比人还高。它的贡献足足抵得住一个壮劳力。它每年能产二百个蛋,每只蛋八分钱,共计十六元。一个壮劳力每年才挣二百个工分。每个工六分钱,一年黑汗白流才挣十二元,每个壮汉子比这只母鸡少挣四元钱。

  所以,鸡有权力蔑视人的劳动价值。

  天,渐渐亮了。屋内一切器物的轮廓渐渐清晰。那张拐腿桌子,是云英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上口有个豁子的大水瓮,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产品。墙如墨刷、屋顶油黑的这座土坯房,谁也考查不清它的历史多么悠久。报纸糊的窗户又小又暗。两把官椅,不知何时失去了椅圈和椅把,顽强不屈地缵续着它的光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