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大学的言行,就特别“超常拔俗”: 辛辣地讽刺禁锢和腐败,无情的批判反科学的管理观念,尖锐揭露现行体制对生产力的束缚,提出了不少令人目瞪口呆的新观点和新方法。她在学报上先后发表了《论工业企业管理体制的改革》、《企业体制改革的核心问题是政企分开》、《行政体制改革的探讨》、《关于企业投标招标及承包管理的研究》、《论改革观念和观念改革》。她提出:改革企业中党委包揽一切的体制,通过投标招标实行厂长负责制;进一步实施自由竞争和企业资产人格化,采取资产评估同企业生产经营一篮子承包的办法,等等。两位老师和和几位好友,看了她的文章,吓了一身冷汗。眉发皆白的老教授,把她叫到自己屋里,谆谆教导说:
“翔英同学,你是个难得的人才,要自爱呀!万万不可初生牛犊不怕虎,恣意标新立异。学术问题,倒可以各抒己见,勇于创新。但对国家政治路线政策范畴内的问题,万万不可随便标新立异。文人遭惩,历史可鉴。五七年**反右,二十多年不得翻身,惨痛呀!血的教训,你要谨慎才好。”
一位最知心的女同学,拍着她的肩膀警告说:“翔英姐,你出这个风头有啥好处?人家给你扣帽子,你受得了吗?政企分开,厂长负责制,项目投标,不是鼓励群众向****吗?不是搞自由化吗?这在过去是现行**呀,要坐牢的。就说现在不追究,谁保将来不给你算账呢,且不可如此书生气,凭一时之冲动,坏毕生之大事。”
翔英甩一下头发,报以无畏的一笑。
她想,人生于大地,又归于大地。脑能想,身能动,也就是几十年,早晚要回归那无限的漫漫幽冥之中。战天斗地,叱咤风云、造福人类,干一番大事也是一辈子,唯唯诺诺,庸庸碌碌,只看自己脚尖和鼻尖过日子的可怜虫,也是一辈子。何不活个淋漓痛快!商鞅雄才大略,不会不想到变法的杀身之祸;王叔文聪敏过人,早就料到阉党的阴谋残害;王安石博通古今,哪会不知变法之路的险恶;谭嗣同本可逃命,却甘愿引颈被杀,激起民众继续变法决心。代代英雄,何其壮烈,何其英豪!
毕业了。她走出了大学的门坎。茫茫人生,何所去,干什么?
她,工业管理系毕业生,响当当的最新专业,当今最吃香的人才。凭她的姿貌、论她的才干,找个称心如意的爱人,建立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过上甜美温馨的生活,那是点头可得的。
但,她决不走这条人生俗路。
她没有忘记儿时在十八户挨饿受冻的艰苦岁月。
冬天,她胳肢下夹着小扫帚,两个小手抄在袄袖里,流着清鼻涕,背着小篓子,跟在爹后头,去五里外树林扫树叶。中午坐在地上啃红薯,一咬一嘴冰茬子……
没钱买盐吃,哪有钱买书上学……
一年夏天,她患了急性肠炎,一连拉了三天肚子。她瘦得脱了相,躺在炕上,奄奄一息。花一角钱买三粒四环素都买不起,若不是表叔拿药来,她早没命了。
母亲感冒了,没钱买药。猛喝两碗热姜水,钻进被窝,让姐妹们把所有的被子衣服,全盖在身上。脚头和两边都坐上人,捂汗治感冒。有一次,捂了两个钟头,不见动静,撩开被头一看,闷得断气了。姐妹几个七哭乱叫,多亏前邻后舍的婶婶大伯,七手八脚,掐仁中,压胸膛,折腾了半天,才还过气来。
云英小时患肺炎,高烧不下,咳嗽不止。她凄苦的**,好似被宰一刀的羊羔哀啼,揪心扯肺。她大汗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瘦猴子,躺在炕上,心口呼塌只剩一口气……
直到现在,她娘还穿着姥娘留下的袄,父亲还盖着三十年前的被子,一家人还住着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坯窝窝”
爹多次泣不成声地讲述爷爷奶奶的死。同一年奶奶患了肝癌,爷爷患了食道癌。爷爷汤水难进,瘦的皮包骨头;奶奶浑身浮肿,疼得日夜喊叫。年少的父亲心如刀搅,流着眼泪,求遍亲友,借了二百八十元钱,用排子车把爷爷奶奶拉到地区医院。人家说作一个手术要先付四百元押金,作死了白死。回家后不久,在爹悲怆的哭泣中,半生忍饥挨饿的二老,痛苦又悲凉的先后去世。父亲成了家徒四壁的孤苦伶仃的孤儿。
她恨透了癌症。她一直抱怨那些对癌病束手无策的医生。身穿白大褂儿,胸挂专家牌,趾高气扬,高深莫测,神气十足,可是每遇到癌病却个个那么笨愚低能畏缩。她想不通,国家那么大,医生那么多,为什么就没有一个治愈癌症的能人。国家为什么不抓紧制造特效药,搭救千千万万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