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仪恒还在楼上站在,连呼吸声都不闻。她听见楼下王婵月企图把话头转移到别的事情上,比如傅家在欧洲都做些什么,傅元亨轻松答道,都卖到美国去了,只有很少一部分还留在欧洲,因为战后实在是没法做事{76}。她似乎还想问什么,傅元弘却说,王小姐,其实我跟我父母说,我不是不想结婚,我是一个我觉得非娶不可的人,我。
王婵月摆摆手让他停下,他也就乖乖住嘴了。楼上的傅仪恒也不想听见后面的话。虽然她一直都知道,一直不愿意面对。
良久,王婵月才像终于组织好语言之后,准备开口,“我知道。我,”猛然咳嗽起来。傅仪恒担心的往前悄无声息的迈了一步,却又霎时制住自己,停在原地,停在这个迈步迈了一半的姿势上,像个雕塑;好像听见楼下草地上的傅元亨也往前走了一步,却被王婵月伸手制止,“咳咳咳。。。我、我没事。。。”背上好疼,“今天你先回去吧。我也累了。”傅元弘应了好,让她保重,王婵月也无意送他,让他自己走了。
他们不再是当年的年轻人,攻防似乎也改变了。
回到屋里,王婵月喘着气,疼痛无法轻易散去,她感觉自己成了古时候书里写的短命红颜了,随便咳嗽一下都要死。看见阳台门开着,正往那边走,傅仪恒就轻巧的进来了。
王婵月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阵欣喜,接着又是一阵黯淡,最后假装平静的说:“你今天回来这么早?”傅仪恒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是啊,在阳台上发了会儿呆,放空放空脑子。我听见你上楼的时候咳嗽来着,最近我,”“我没事,没事。。。别担心。”
她想走过去拥抱身影显得愧疚落寞的傅仪恒,可她没有。小半年里,傅仪恒睡在她身边的日子很多,可是两人说的话还如之前一个月说的那么多—可能以前的确说得太多。傅仪恒白天不在,晚上也不在,只有半夜之后才会回来。王婵月失眠,偶尔能熬到半夜等到傅仪恒回来,可是脑子昏昏沉沉也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好。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傅仪恒回来之前睡着,她出发之后醒来。额头也留不下温热的吻的触感。
真是讽刺啊,你并非因为我受伤就对我那样好,你是因为你有时间罢了。是因为你没有更重要的事。我在你的重要名单上并不是第一位。我认命。
小半年来,父亲偶尔能写信来,说自己现在如何如何,虽然家业凋零但还是打起精神来老骥伏枥了一把,就是觉得容易累,让她和浩宁赶紧来。言下之意,害怕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她给父亲回信,教了父亲很多纾解的手段,让父亲不必在意财产,休养生息长命百岁就是儿孙之福,找个好医生照顾就是。然后想方设法的联系四哥,信也写了,电报也发了,他不回话。她重新安葬了已故的三哥,托人去感谢了殓葬的兄长的朋友,处理了兄长最后的遗财和遗物。每天都在打听从上海去香港的船票,和从香港去新加坡的船票。
她知道自己走不了。最好的办法是等到冬天不那么炎热也不很冷的时候走,否则她的身体吃不消。这是多好的理由,让她留下来,争取傅仪恒,即便不知道怎么争取。她清楚的感知到自己一旦孤身离去大概就永远不能回到傅仪恒身边了。
但傅仪恒的冷落让她担忧不已。你别推开我,你别,别离开我。
傅仪恒的话头被砍断在半截,她愣了一愣,心知王婵月绝非没事,也知道自己要是追问王婵月大概会觉得恼怒。啊,何必让她不开心呢?她明明已经是一副抑郁的样子,我逗你开心好不好?我不知道自己还能逗你多久,可能很快就要去北平了,我不希望你跟我去,我也下不了决心割舍,我不想割舍,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没有办法呀。
傅仪恒笑着走过去拥着王婵月,贴着她的耳朵呢喃细语。
总有人会考虑是要钝刀割肉还是一刀两断,要两害相权取其轻。其实没什么区别,最好是不割不是吗砍头和溺死都是死。死刑犯死前最后的晚餐总是丰盛,但有的人也拒绝吃。心说反正都要死,不必给我糖。
傅仪恒很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也想给自己吃点糖,她喜欢糖。当晚她也没有离开再去那里,和王婵月时隔一年多之后再一次床榻缠绵,直到半夜才沉沉睡去。傅仪恒伸手搂着王婵月的小腹,你会睡得好吗,你会吧。你会幸福吗?你会吧,你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