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能唤她阿妍的,不过两人,愿唤她阿妍的,唯一人而已。
许是许久不见如此温暖的羲和了,微光一扯便将靖节扯进旧梦之中。
那时候她是新立的公主,初到鹤栖山,鹤女就着一件红色襦裙立在阶上等她。鹤女矜傲地微抬起下巴,道:“我唤作耽,公主呢?”她于第一日惊艳于鹤女的矜傲绝艳,也于第一日知道了她名作耽。
如此,她便与耽守着这鹤栖山过了八年。按她所想,其间无事发生,也不必提起。
对过往的回忆总能把时光拉长,靖节以为自己暗自想了良久,其实不过须臾罢了。回过神来,她发现鹤女一直仔细地注视着她,目光如水般的轻柔。
她自小饱读诗书,聪颖非常,遇事果断比得上壮士断腕的前朝太后。但此刻她面对耽的目光,竟不知如何是好。
靖节只得不想,将正事捡了出来回避这样让她难堪的处境:“百姓忧于水患,还请鹤女襄助。”靖节规整地行了礼,恰好错开了耽的目光。
不过她仰首的工夫,鹤女耽已落至她的身边。耽微垂的眼抬起来,深情地望着她。就好像天地间再多人,这双眼也只容的下她的公主一个:“我自然要帮,阿妍。火鹤从来不会拒绝公主的。”这句话轻如鬼魅,幽幽地透出分不寻常。
该怎么面对一个曾与你亲密无间,几年不见后性情大变、宛若脱胎换骨的人?
靖节突然说不出话来,心底却觉应该开口。于是她张嘴叫了声:“耽……”却再想不出下句。
耽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沉静又安详。
不多时,是耽打破了相顾无言的僵局。她偏了偏头,道:“公主随我入红羽殿罢。”
卫澄远立,偶有几字随风飘近他。他只装作听不到的样子,但内里却又不禁乱想。
公主与火鹤到底是有着怎样的因缘呢?
人人都知道的传奇,若是相隔万水千山,卫澄无意探究。可是如今二人就立于几丈处,他那一点的好奇彻底被勾了起来,轻而易举地越过了“非礼无听,非礼无思”的家规,也越过了他素来的不做了解、为人体贴。
公主与鹤女的故事,是抹了金粉的云梦画卷。每个人都能娓娓道来这段故事下酒,但卫澄从未听闻有人深究过公主与鹤女的心绪。
人人都知道,鹤女霞浴火后追随凤凰神女前去蓬莱仙岛。途经江国,公主成延用了一滴仙露抚平了她的创伤。霞心中感激,辞了凤凰圣女留下,为江国挡了百年一遇的飓风。公主成延亦感其善举,从此与霞来往密切,情深意重。略有不幸的是,半年后,公主与鹤女霞几十年间再未见上一面。
而江国的霁秀山更名鹤栖山,鹤女霞居住于上。
这是公主为弱小的江国求来的庇护,也正是她们无法再相见的根源。一个颇得民心的人,有了火鹤的襄助,不管是男是女,都会成为皇帝的肉中刺,猜疑忌惮,一个都少不了。公主不愿意惹这样的麻烦,于是选择了不见。
公主的宅心仁厚与鹤女霞的知恩图报被百姓作谈资讲了几十年,而成延也渐渐老了。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临终前,她求霞不要离开,只是为了当初情谊。
其实是不用求的。只要她用手轻抚霞的脸,露出个笑容来,霞就身不由己了。成延自己也清楚。就算与霞几十年不见,她还是会为那一滴仙露的恩情与半年的相伴继续庇佑江国。
卫澄祖母那时只有十四岁,按例于长公主临终前照料。那时她正叠着公主用过的药帕,隐隐约约听见鹤女霞说:“公主,您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好像撑到现在,只是为了这么一句话,公主听闻后便安心去了。
鹤女霞却还是要离开,但临行前,她又给了江国一位新的鹤女。她说:“有一只火鹤名作咎,她的凡心还在,痴念也还未了……给她一位公主吧,那样…你们想怎样都可以了。”
咎得了成玉公主。
后来,成玉公主逝去,咎也要离开。像是传承一般,她也留下了个女童,她也要一位公主。
江国王室终于心满意足,也终于能做安枕之人。没有一位别国帝王敢对江国宣战,不论他是多么强大,也不论他是多么残暴痴傻。
自此便有了不成文书的规矩,每一位鹤女与被选上的公主都会于鹤栖山相伴相依八年。八年过后,鹤女与公主再见机会便渺茫。往往都是,再见之日便是公主将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