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荻的屋子紧挨永嘉宫宫人的小屋,就在后院最侧的偏门,当阖宫都在宣庆殿为宸妃加封贵妃的宴饮时,她踏足空无一人的永嘉宫内苑。这是皇帝为爱妃重新修葺的精致小园,他们常常命人点了成百的暖炉,在这里饮酒作乐,通宵达旦,然而此刻,这里没有热闹只有寂静,落雪没有声音,陆荻走过丛丛的干枯老树,在一个安静的空地点燃一支粗陋的细香,她一无所有,只能这样祭奠五年前在同样的雪夜与自己生死相离的人。
她吹起笛子,雪花飘落,枯枝白头,笛声悠悠飒飒为天地间的落雪伴奏,冯君洛远远站着,看着,怨恨折磨都和落在她发间的碎雪一起融化。
宣庆殿丝竹歌舞交错,红烛摇曳,桌上是外邦进贡的美酒鲜果,山珍肉糜,焚烧着深海香鲸腹中炼取的芬芳油脂,冯君洛看到窗外洁白的飞雪,忽然想到陆荻。
心底最柔软的秘密被瞬间的思念划破,她暗恨自己从没有过的懦弱,毫不犹豫回到永嘉宫,迫不及待想见到她心中无法割舍的人。陆荻的房间空空无人,笛声隐约传来,冯君洛循声而来,静静在落雪中听这一曲不属于自己的哀恸。冯君洛在上个雪夜已经明了,在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面前,她的所有都一无是处,苦痛让她想孤注一掷的忘却,但将近十年的恋慕和追逐已经融进骨血,除非死,她知道自己无法剥离这份绝望的情爱。
一曲终了,陆荻感觉身后的目光,她慢慢转身。仿佛为了这个转身已经等待半生,冯君洛与陆荻惊讶后重归平静的目光对视,恍惚又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山洞里。
山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到处都是枝叶腐烂和苔藓陈旧的腐朽味道,蝉鸣刺耳,冯君洛心烦气躁,语气不善地小声咒骂,虚弱地靠在她腿上的陆荻看出她的焦虑,轻声细气开始讲故事,她说蝉是很古怪的东西,三年五年甚至十几年都小心翼翼活着,爬在树上躲着鸟和其他虫子,可一旦它开始鸣叫就不会停下,足足叫上十几天一口气不歇,直到死亡。冯君洛听着听着竟然也平静下来,问她是在哪里看到这些无聊的东西,陆荻摇摇头,体内残余的蛇毒让她疲惫不堪脸颊发热发烫,讲一段话要喘好几口气,冯君洛默默她的额头,把自己冰凉的脸贴上去。
“你要不要听笛子,我会吹笛子,学了很久,不是很难听的。”贴着凉凉的皮肤让陆荻舒服好多,她很感激,忍不住想回报,冯君洛则冷冷呵斥,“引来匪军,你是要到阴曹地府给我吹笛子吗?你是傻还是疯了?老实躺着!”
陆荻不安地动了动,“我不是这个意思……那等我们得救了……离开这里后,我吹给你听。”冯君洛本想说全帝京最好的乐师只要我想听,还不都随叫随到,可她的手摸到陆荻柔软的发丝,陆荻的气息也在鼻尖缭绕,她说不出半句狠话,连奚落都吐不出口,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寻常的脾气都消失不见,只剩心底软软的欢快。她握住陆荻的手,这边脸颊被额头烫热了又换另一边贴上她,蝉鸣不再吵闹,山洞腐烂的怪味也不再难以忍受,陆荻身上有泥土和五月槐花的气味,香甜又清新,冯君洛闭上眼睛,黑暗里听着她的呼吸声,想象这就是她要吹给自己的笛声,沉入梦乡。
……
陆荻看着冯君洛,回想起当年的情景,香烧殆尽,余味还在,枯枝被雪压断,她沉默转身,再次横笛唇畔,轻轻地,轻轻地吹出一个飘摇的颤音,这是她欠她的一曲誓言,她不想做个不守信诺的人。
笛音婉转,是欢快却不吵闹的小调,绿柳青芽,黄莺穿过,春天就像早一步来到,冯君洛被眼里蛰痛脸颊,近乎折磨的幸福让她无声的哽咽,她明白,这个曲子不属于那个已经死了的闻忆容,是属于她自己的,只是她期待了太久,等了太久,她想要的更多却得不到,只能悲哀的拿着最后陆荻施舍的安慰,假装两个人再也互不相欠。
这一曲的时间是那么漫长,好像雪停又落,冻土生芽,曲子结束,陆荻走到冯君洛面前,她缓缓行礼,像奴婢对一宫之主那样弯曲膝盖,却无声无言,然后,她站在她身边,两个人没人打破这份寂静,冯君洛更是不敢开口,好像一句话就会惊醒这痴心妄想的美梦。
寻找宸贵妃的人回到永嘉宫,在来人面前,陆荻对冯君洛点点头,带着她不舍的目光离开,太监宫女们一拥而上,絮絮叨叨说着皇上有多担心,可她一句也听不到,静静看着陆荻越走越远,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