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梦_作者:眉如黛(29)

2017-09-13 眉如黛

  我追上去的时候,它已经进了建章宫。

  我在宫门外,不敢推开,不敢推开。犹豫良久,缓缓推开宫门,看到那蝴蝶的光晕狠狠的撞击著束缚他的铁链,我开门的时候,铁链刚好被撞断,他轻轻的落在地上,身子跪著落在地上,头朝下,那蝴蝶就由上至下,从他的泥丸xué融进他体内。

  我花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问:“那是什麽……”

  他缓缓的抬头,一身血污,一身伤口,他冷冷的看我。

  冷冷的看我。

  他终於开口,声音也是冷冷的。

  他说:“那是恨你的记忆。”

  第10章 鸿鹄志

  [史者]

  脚重新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是很痛,只是站不稳。

  遗失的记忆像cháo水般回归,醍醐灌顶,往事沧桑。

  发生的事qíng,我以为会记不住。但偏偏历历在目,记得我抛弃尊严的祈求,也记得鞭刑的痛楚。

  那些可笑的卑微,那些虔诚的请求,也许我以前就有过这种念头,并且真的以为。如果我真有一天,可以像那样子的抛弃尊严,像畜生般祈求怜悯,我就可以得到,那些因为尊严而逝去的幸福。

  天真。

  不过试过了也好,只有试过了,彻底失望了,才能得到平静。的确,如果连这样的方法都尝试过,依然於事无补,只换来侮rǔ耻rǔ折rǔ……那我们,还有什麽理由,说遗憾?

  最多是遗恨。

  记得从前,我给益州刺史任安的信,信里面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说——我想写一本煌煌巨作。

  动笔早在行刑之前,也不过是把值得商榷有争议的地方一条条罗列在竹简上,那时便已觉得汉以前,史料杂乱,没有一本系统而权威的史书。

  我想写一本煌煌巨作。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幽於粪土之中,为天下之人所笑,我不愿就这样终结一身。就算没有他,失去了尊严,两手空空,一文不名,我依然不甘心就要这样子身怀恶名,终此一身。

  “祸莫僭於yù利,悲莫痛於伤心,行莫丑於rǔ先,而诟莫大於宫刑。”

  “重为乡党所笑,以侮rǔ先人,亦无面目上父母之丘。”

  “是吾罪也夫,是吾罪也夫?”

  我恨这身所受的种种耻rǔ,不愿意忍受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日子,可引决自裁却从来都是弱者的选择。难道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要哭得毫无尊严的跟他说——没了你的爱,我就活不了了吗?

  绝不,我不但要活,而且要gān出一番千秋万代的事业。我要写一篇煌煌巨作。哪怕糜烂到无可再烂也不死,哪怕是我这样肮脏卑微的身子,有了手里的笔,就能把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bào君,昏君,庸君,yín君,一一钉在历史的耻rǔ柱上。看最後到底谁qiáng谁弱。

  我不死,“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我不死,哪怕像牲口,畜生,孙子那样活著,也要坚持下去,等到等到“死後然後是非乃定”。

  我不死,我要写一篇煌煌巨作,“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rǔ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只要有这本书在,我就是史之王,我就是史之圣,历史千秋万载,却哪有千秋万载的帝王!

  就算是这样的身子,这样的卑微的爱,也绝不能让你任意的践踏!

  这就是我失去了所有,也要活得,全部理由。

  於是缓缓站直了身子,伤口钻心疼痛,冷冷的脸上,绽放出,一个骄傲的笑容。

  那是我的骄傲,我的自豪,我的尊严。没有了你,没有了你——你是谁?你算什麽!

  他看著我,我对著他,骄傲的笑,睥睨著笑,那是我失而复得的所有骄傲和自豪,我对著他说,重复我写给任安的那封信的内容。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rǔ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讬於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僭於yù利,悲莫痛於伤心,行莫丑於rǔ先,而诟莫大於宫刑。”(一)我向他走去,因为他挡住了殿门,走得有些艰难,有些东倒西歪,我扯著自己的嘴角,自嘲的笑,他张口yù言,我打断了他,继续说:“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於宦竖,莫不伤气,况伉慨之士乎!如今朝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隽哉!”(二)他开口:“不要说了。”